纳什走后, 又来了一个男仆, 克莉丝认出, 这是自己以前情报点的一个领头。
也是少数能上四楼的人。
冲着她简单点头后, 两个人当着她非常流畅交谈起来。
从花园下个季度种什么花, 到天气转暖后应该换的帷幔床单。
这些都是班纳特太太的特别课程, 克莉丝完全不懂那些布料有什么差别, 连插嘴的份都没有, 杵在一边只有听的份。
听到自己的床单都被敲定了蚕丝的, 克莉丝匆匆走出房间,追上纳什。
“为什么会让客人管事?”
她选择了半天措辞, 艰难说。
纳什翻完手里的清单,才抬头疑惑看她,“是玛丽小姐主动要求的,既然都能参加我们内部会议了,我以为萨科纳先生不算客人?”
疑心病甚至还让这位伯爵睡他的书房,那么多机密文件都不担心, 管个家不算什么吧。
而且这位伯爵办事公私分明, 因为看不下去年轻人的待遇, 加上他自己要求也太高, 干脆主动贴钱改善四楼的生活,把挑剔还乱花钱的大少爷账目都划拉到他自己的支出项目里。
精打细算管家看着现在清爽许多的公账,心中相当满意, 不免对克莉丝夸了一番这位朋友的尽心尽力。
克莉丝呆了一会。
她确实每次开会都不忘带着他, 也从来都没有防备过他。
可是你们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吧!
克莉丝又折回去, 爱德蒙果然还在那个房间,站在窗边,看结伴进来的威廉和奥古斯特。
居然真的被他算中了。
她犹豫了一下,意外被他先前的安慰说服,觉得威廉那边应该暂时没问题,所以并不着急先去帮忙,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会客厅走过去。
克莉丝不免好奇起来,“你好像很支持威廉和玛丽?”
市长外甥未来说不定会带着妻子去马赛,做弟弟的肯定得跑一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带着他的鲁滨逊旧地重游了。
爱德蒙面上自然道:“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他说着,顺手拉了会客厅的门。
这间会客厅就是当初他们一起按照国王的图纸布置的,这两年社交季待客也都是在这里,因为玛丽的读书沙龙,这个陈设在伦敦也算小有名气。
为了让东方风格在联排别墅里不太突兀,所以会客厅的入口是一扇精美的雕花门,一直都掩着,门后才悬了大片各式东方绸纱,这些门帘颜色渐次过度,层层叠叠,过渡出新的洞天。
“我喜欢玛丽小姐,她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姑娘,我也只会和她在一起。”
撩开纱帘的动作一停,因为这句话脚步一顿,身后紧跟着进来的人差点撞上她。
克莉丝没有在意,透过纱帘往里看,隐隐绰绰通过影子辨别,发现威廉居然撑着桌子,直接挡住了教授和三姐,惊讶扬眉。
看不出来合伙人还有这么硬气的时候。
“我们都知道被人忽视的感觉,都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我喜欢研究,我也做出了很多看上去奇怪无用,所以不被认可的东西,如果不是克里斯,我的那些发现也只有德文郡公爵能懂。”
“她喜欢看书,她知道很多姑娘都不知道的东西,可是只是因为看书对嫁人没有直观益处,因为那些人没有耐心去了解那一面,她就被完全否定了。”
一片寂静里,比起发明家激烈颤抖的声音,教授的声音很平稳。
“你真的理解现在小姐的心思吗。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资产,不能工作,一切都系在男人身上。所以用嫁人这个目的衡量一切非常现实。男人喜欢貌美的姑娘,于是她们去花心思打扮,在外貌始终不出彩的女性,就只好用学识去标新立异,增加自己的筹码。”
“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看书弹琴这样的爱好说不上高尚,也没必要自以为比爱美无脑的女孩子高出一筹,甚至为此抱着优越感了。”
威廉咬牙说:“您不必用这种话挑拨我们。”
“玛丽都告诉我了,我不但不认为这种初始的动机是可鄙的,相反,比起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去逃避,她却在那一点可能里努力,她比我就要有勇气。”
“克里斯已经许诺了她可以一辈子不用急于出嫁,要将她从这样好的弟弟身边带走,我就决心给她更好的未来。她喜欢看我为一件事专注,我喜欢她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以后我愿意把一切和她分担共享,我要和她互相依靠。”
克莉丝听到玛丽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来这样的话,这小子还没和三姐说过。
“你冷静一点,”玛丽红着脸拉住他的衣角,轻声说,“你爸爸没有为难我。”
威廉一愣:“可是他明明说……”
布雷格教授放下茶杯,板着脸训道:“我在和玛丽小姐聊玛丽二世,你瞧瞧你上来说了些什么。”
“不过你既然这么有决心,我也管不了你了,干脆趁着今天把事情给说清楚。”
头一次鼓起的勇气被轻松戳破,当了两分钟勇士的发明家耷拉着脑袋坐下来,又恢复了以前在父亲面前弱小无助的模样,之后就只剩点头同意的份了。
克莉丝总觉得顺利得有点不对劲。
这父子俩之所以能僵持这么多年,脾气其实相当相近,今天教授却显得意外游刃有余。
就好像有人已经和他聊过了。
为了能让威廉说出这番话,最好将她也调开,因为很多时候,这位内向的朋友其实也会不自觉期待自己开口。
克莉丝似有所觉转身,然后才惊觉因为躲在纱幔里,两个人到底有多近。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暖红色的中式麻纱,深浅各异的红色薄绫围绕在附近,被春时的日光映出暧昧的光晕,像是绯色的烟云,萦绕飘渺。
即使屋内动静那么大,即使这一切可能就是他做的,他却毫不关心,只是看着她。
静默,专注。
就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克莉丝怔怔回视。
帘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
她昨晚想了一夜。
想面前的人。
想他独自蹲在马赛的寒夜里,想他狂欢节时的困惑挣扎,想他在基督山岛悲恸嘶哑的笑声。
起初是不甘心的。
克莉丝始终认为,除非一个人胜于自己一筹,至少要让她发自内心敬服,她才会甘心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人,因为怜惜而生的感情太可笑了。
可是她太明白被世界抛弃的滋味,太清楚独自踏上复仇的念头,所以不自觉也要从他身上投注出一个过去的自己。
但是他们根本不一样。
她不愿把自己寄托给飘渺的情感,从此只看行径和因果,不再对任何人寄放期待。
这个人却还愿意相信自己,即使十年牢狱生活也没有磨灭希望,依旧将道德感放在心里,还期盼善恶,坚持要报恩,执着对她好,即使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也义无反顾。
就像格里芬,即使高傲,因为被生活已经熬过,因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所以眼里就只剩她了。
结果她竟然因为这种独一无二的关注和在乎,仗着自己隐瞒的性别,开始得寸进尺,期望并妄想起和爱德蒙唐泰斯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
自己已经要为了性别遮掩度过一生,她太明白这有多痛苦,更不应该把一个无辜甚至被生活迫害过的人,也拖入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因为都在为对方考虑,没有人道破心思,没有人去撩开那层烟霭一样的中式薄纱。
克莉丝心下酸涩,想着既然三姐的事情得到了解决,干脆让他们未来的自家人去聊,想要绕开他去楼上。
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