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仪手压在那搁在案几上的折子上头,明艳的面容微微抬起, 一双桃花目中端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便这样看着林氏。直把林氏看得别过了头, 她才接过玉竹递来的热茶喝下一口, 跟着才拧了头与林老夫人笑说道“侧妃所言倒也合乎情理, 我终归才管家不久, 自然是比不得侧妃能干。”
林老夫人闻言却是笑嗔她一句“你年岁小,往日又素来不喜这些宴会, 初初接管自然手生,可若说能干”
她说到这却是想起林氏早些做得那些事, 面容忍不住又是低沉了几分,连带着声也跟着生硬了几分“能干不能干,还得日久才能瞧得见,若是心不正,再能干也是无用的”或许是想到如今霍令章也在屋中坐着,林老夫人便也未再往下说,只是握着霍令仪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声调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你也不必自谦, 自打你主事后府里头的风气一直都很好,我瞧着最是满意不过了。”
林老夫人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却是说得林氏脸一阵青一阵白的, 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肆意模样
偏偏那些都是事实,她却是一句也辩驳不得,这会也只好坐在底下,手攥着帕子强忍着气。
霍令仪眼风朝林氏那处轻轻打了一圈, 待瞧见她这幅神色,面上的笑便又深了几分,她任由林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您再这样夸下去,晏晏就该脸红了”她的声调带着几分难得的女儿娇娇味道。
余后才又端坐了身子朝林氏看去“二弟中举是喜事,咱们家也许久不曾好好热闹了,既然侧妃先前张了口那么这回便劳侧妃好生操办一番了。”
这原本是林氏最得意的事
可如今经由林老夫人和霍令仪一来一回的话,林氏只觉得喉间恍若有根刺噎着,令人觉得难耐至极,到后头还是霍令德私下牵了牵她的袖子才让她回过神来。林氏手攥着帕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便站起身朝位上两人福了一礼,平和了声应了一句“是”。
“这事既然定下了,你便先去安排吧”林老夫人手握着茶盏,一双眉眼没什么情绪得看着福身的林氏“到底是一桩大喜事,便也不必拘着银钱。”
林氏闻言总归是松了一口气,就连面上的神色也好了几分,说到底老夫人总归还是疼令章的。她想到这便又跟着福下一礼,就连语调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媳妇知道了,媳妇这就去安排。”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因着林老夫人有话要和霍令仪说,便让霍令章和霍令德先下去了。
等人尽数走了个全,林老夫人才握着霍令仪的手柔声说道“晏晏心下可有责怪祖母”她这话说完未等霍令仪开口,便又跟着哀叹一句“你素来性子就直,和你父王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得,我知你心里是怪我的。”
霍令仪闻言一时却未曾说话。
因着今儿个日头不错,两边的窗却是开着的,此时那外头的秋风便顺着日头一道打进屋内,也打乱了霍令仪耳边的几缕头发。她伸手压了压那几缕乱发,却是又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我的确怪过祖母,自小到大您就格外宽宥林氏,纵得她一个侧妃却是比正经王妃还要体面几分如今这燕京城中,还有多少人记得母妃才是那真正的信王妃”
霍令仪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这都是她头回与祖母说起这些话,或许就是因着这个头回,霍令仪说起这些的时候,无论是心下还是面上都伴着几分难言的意味“我知您不喜母妃,可祖母,母妃她又何其无辜”
“这么多年她敬上接下,从未说过一句怪责之话,每每说起您时也是恭谨有加,还时常教导我和令君要恭顺不要惹您生气。”
霍令仪说到这终于还是抬起了头,她看着眼前人,喉间却是漾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祖母,您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即便心里再不舒服却也不该怪责于您这是晏晏的过。”她这话说完便朝人深深福了一礼,是为辞别。
只是在临走之前
霍令仪却还是转身看了人一眼,话已到嘴边她便也未再咽下“祖母,这么多年,您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母妃吗”
待这话落下,她未再看人也未再说话,只深深福下一礼便往外退去。
林老夫人眼看着那块尚还有些起伏的布帘,手撑在案几上却是头一回拧着眉心细细想了一回,她是真的不喜欢许氏吗大抵也是喜欢过的。
这些前尘旧事虽然因着岁月的流逝已有些记不清了,可在当初知晓安北要娶许氏的时候,她的确是高兴的。
彼时的霍家在燕京城中根本排不上名号,只是因着安北在英国公的手底下当差,她待这位英国公府的嫡小姐却也是了解过几分出生名门却性子柔婉、不骄不奢,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是夸赞的。
那会她就想啊,若是安北能娶这样的姑娘,那该多好
后来安北真得就娶了许氏。
许氏进门的头一年,她是真的开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能嫁进他们霍家,她自然是开心的,那会她常常会握着许氏的手与她笑着说“若是安北欺负了你,你可一定要与我说”而许氏呢她每每听到这些,总会不好意思得低下头,而后是轻声回道“母亲,夫君待我很好”。
语调温和,却是半分士族小姐的娇气都没有。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大抵是燕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太多了,那一年许氏进门,安北的功勋也越发卓越,连带着品级也升了不少,偏偏外头的人却总说安北是占了英国公女婿的名声,一来二回,她听得多了心下自然便觉得烦了。
而后
英国公去世,安北因从龙之功被天子封为异姓王,她心气高了,便也越发看不起许氏了。
林老夫人想到这些逝去岁月里的陈年旧事,想到先前晏晏离去时的那一眼,却是过了许久,喉间才漾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霍令仪辞别林老夫人往外走去,因着先前说得那些话,她的面色一直都未怎么见好等步子迈出昆仑斋,杜若便在身边低声说道“郡主,是李嬷嬷。”
霍令仪闻言倒是止住了步子,她抬眼看去,便瞧见李嬷嬷往这处走来
李嬷嬷自然也瞧见了霍令仪,她忙紧着脚跟朝人走去,待至人跟前便恭恭敬敬打了个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她近来因着家中喜事缠绕,自然满面红光,即便此时刻意压制着却还是能瞧见她眉眼之间那一副遮不住的喜意。
“嬷嬷快起来吧”
霍令仪见人过来,面上也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她伸手扶了人一把,等人起身才开口问道“我听说连翘有身孕了”
李嬷嬷闻言面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几分,她半躬着身子轻轻应了一声“是”,口中是跟着道“才一个月,因着身子骨还不稳便也未曾说,等到那小儿落了地,老奴再给您带些红鸡蛋来尝尝”
这事若不是有郡主在其中帮衬着,还不知她那个儿子何时才能成家呢
她想到这忙又真心实意得谢了回人。
霍令仪听闻这番话,眉眼仍旧挂着笑,声音也很是温和“这都是嬷嬷自己的福缘,我也不过张口说了几句话罢了,不值得嬷嬷这一番谢意的”待这话说完,她眼瞧着那周边的光景,却是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李嬷嬷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她抬眼看了回人,待瞧见霍令仪眉宇之间的几许愁绪,心下转了一回便明白了。
她朝人又靠近了些,半弯着腰身,低声说道“郡主可是因为侧妃的事担心老夫人虽然碍着二少爷的面宽恕了侧妃往昔的过错,可这到底已经成了根刺埋进了喉间何况老夫人待您的好,却是谁都越不过去的。”
“我知道祖母待我的好”霍令仪话是这般说,可眉宇之间却仍旧带着几分哀愁,她眼看着四面的秋意,却也未再继续往下说,只是在临走之际说了句似是而非、不着边际的话“二叔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
李嬷嬷眼看着离去的两人,思及先前郡主留下的那句话,脊背还是忍不住一僵。
她自然是听明白了,郡主这哪里是在担心林氏
而是
等夜里,李嬷嬷一面伺候林老夫人洗漱,一面是笑着与人说道“咱们的二公子如今当真是越发出息了,几千人里才挑了这么些人,二公子还能排在第三,当真是给咱们王府长脸呢。”
林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意也是越发深了几分
她任由李嬷嬷拭着她的手,口中也是温和一句“令章的确是不错的。”
李嬷嬷仍旧弯着一段脖颈细细替林老夫人擦拭着手,她想着早间郡主的那番话,心下却还是有几分踌躇只是想着郡主近些月来做得那些事,件件桩桩哪里像是一个小丫头能做得出来的林氏到底已经废了,二公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庶子
这内宅后院从来没有什么明哲保身,有的只是选对了人做对了事。
李嬷嬷想到这,心中那番踌躇便也消了个干净,跟着是一句“只是如今的二少爷,却让老奴想起了一个人”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稍稍抬了眼看着林老夫人,待瞧见她眉心的折痕才又低声说道“早年二爷也是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