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湿衣裳的汗自然不是为旁人流的, 蒲若斐倒不十分怜惜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或者说她稍纵即逝的遗憾后，骇然就如洪水猛兽般将她吞噬了。

她不知道湘妹是否觉察出这几句话里的异样, 尚明德又会不会将他所知道的, 像说与自己听一般，在明府下人面前全都交代出来。

蒲若斐如坐针毡, 望着明湘的春风面，一阵阵胆寒。

一股冷风拂开领口的雪绒，灌进了蒲若斐的脊背，她咬着唇回身看, 几名婢子端着高脚碟的茶点掀帘进来了, 她们的身后是素白的院子, 没有跟着其他人。

“舅舅如今仍在城外军营驻扎”

明夫人道：“陛下设了庆功宴, 公爷入宫领赏，又回营犒赏三军将士。京中不比军营太平，就是我们母女也不常在府里住了。”

城外的明家军足有三万人马，若陛下想扣人不放, 由城外军中哗变，单凭五千的御林军去守城, 要想占得上风就是痴人说梦。更何况那日明清姐妹接她，放她们入城的李博康大人不也是舅舅从前的部属吗，陛下让他守城，又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明府瞒着她，陛下也是什么事都不教她知晓。蒲若斐看似是置身事外, 其实哪一方的束缚都逃不过。成王败寇，追逐的不仅是名利还有人，她不甘心被裹挟着随波逐流，溯洄而上就不能怕道阻且长。

蒲若斐镇定心神，笑着故意接着明夫人抱怨京中不太平的话茬，道：“舅母说的话很是。谁也不及舅舅在沙场上博得的一身本事，湘妹入城有个山高水低让舅舅也为难，往后有什么事只管使人去侯府叫我，倒是方便的。”

果然明夫人也有些惶惶了，后怕道：“方才湘儿说回府处理家务，我也没拦住她！还好你来了，湘儿，你有什么吩咐便叫人去做，如今的京里就是狼潭虎穴，你去不得。”

父母之命大于天，明夫人这般说了，明湘自然不可能再违命入城。她道：“其他事不打紧，只是明府库房里放有一批家私，当日与将士说好发下去做赏头，如今也不好失信于他们，定是要取出来的。”

“交于我尽可放心，只是当有个信物，才好取出来。”

明湘道：“若斐与母亲略坐坐，那芸香依旧守在府里，我去写一封信与你带给她，让她备好就是了。”

说罢，蒲若斐见她果真起身离开，过了一炷香时候才见人回来。

婢子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封呈上来，蒲若斐收进了袖中，心中先松了口气，知道尚明德的事算是被掩饰过去了，便对明夫人与明湘道：“我今日回京便去府上，让他们连夜打点，明日城开就送出来。”

时近中午，嬷嬷进来通禀午食已备好。明夫人留饭，蒲若斐以为却之不恭，就留下来了。

明夫人素来拿蒲若斐当女儿看待，又许是觉得两个孩子都年纪尚小，也就没使下人将三人的席座分开，让蒲若斐与他们同桌而食。

用饭的圆桌自然不甚大，明夫人住的这间屋子比不得明府的上房，据说房门边的墙曾被敲碎，门扩了一倍，也照样抬不进来明夫人在府里惯用的黄花梨桌椅家具，只能委屈些使了另一套小些的鸡翅木。

“他们惯会取巧，鸡翅木轻，偏偏送了这一套来，”明夫人不满意，说是让人重新选了黄花梨木料，再做一套小巧合心意的来。

明夫人在上座，她与明湘分坐两旁。母女两人姣好的面容上扑着香粉胭脂，口中常含鸡舌香，锦绣的衣裳也由婢子精心熏上了香气。菜色清淡本无浓郁的味道，但与她们对坐依旧芬芳满桌。

蒲若斐闻惯陛下周身的清冷梅香，此外无论他香有多奇绝，她都以为媚俗，避之不及。

世家烹调菜品讲究色香俱全，但今日的珍馐被人的脂粉香喧宾夺主，着实让蒲若斐苦恼。若是由寻常百姓坐在这里，必定以为自己在尝美人唇，吃块冬瓜菇笋也像是品到了唇上香喷喷的口脂。

可她毕竟不同常人，斗千金的美酒附在嘴边，从喉中滚过如同误饮了泔水——香气如此浓重，回去让宫中那位嗅出来，又该盘问自己去哪了。

据实说出来也不难，只怕说出来后那人心里生醋，燃起的怒意生生闷着，到头来作践坏了身子。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默不作声的用完饭，婢子们收拾了一桌，又将饭后的点心蜜饯端上来。

不仅有粉香逼人，明湘灼灼的目光更像是被蜜饯粘在了蒲若斐的眉眼上，但当她抬头看时，这道灼热就偏了开，与她的脸庞拉出一条蜜糖的丝。

蒲若斐做不得游戏花间的蝴蝶，且有杀其姊之因在前，就更难接受这份见不得光的情意。她见二人又对桌上点心兴致缺缺，就连忙道：“若斐谢过舅母赐饭，眼下午时已过，需早些回城让芸香将东西备好。今日便不多留了，还望舅母不要怪罪。”

明夫人也道极是：“你为我明府奔忙，哪里还有责怪你的道理”

于是蒲若斐告辞，明湘一直将她送到禅院外。这次可不比上次她夜里来寻圆通的时候，禅院外面贩卖吃食的小摊都被赶走了，柳树枝条也没了叶子，街上空落落。

“明日你便不需跟来了，总往这里跑，也让人说三道四。”

蒲若斐道：“湘妹，我哪里是在乎别人说法的人，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让人来找我。”

明湘又笑了，像一缕柔风，倒是撩动了婢子下人心里的几池春水。

“等过些日子罢，万事如意了，便不必如此辛苦了。”

她低低的说道，也不知在宽慰蒲若斐，还是在安慰自己。

蒲若斐与她告别，踩了马凳上车。车辘辘跑了好远出去，蒲若斐掀开帘子去看，望到的还是空落落的街，和石狮子旁边披着雪狐绒裘衣的倩影。

她放下帘子，从袖中取出明湘写给芸香的信，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蒲若斐不怕明湘通过信让人将尚明德送到禅院里，明湘怀疑她，就不会将这等话写在信上；信任她，则更不必要打开它了。

时间越走越快，离二月初一非常近了，明湘分身乏术。就算察觉到了端倪，已射出的箭，更回不了头。</p>

<strong></strong> 蒲若斐将信送到后，又坐上马车，纵然归心似箭也没有立即回宫，而是让车夫赶回侯府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