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鸡, 第二天被傅慧送给了前来打扫的嬷嬷。
圣殿很静,族老不来讲课的日子,傅慧画符画到一半,停下笔,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呼吸声, 就是风吹过窗格,带来的呼啸。
十三叔再来, 已是五个月后的第二年, 时值春暖花开, 彼时,傅慧正穿着墨红两色的祭服, 在练习春耕的祭祀舞。
他喝了酒, 躺在廓下的地板上, 晒着日光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那时傅慧才知道,年前山下发生了雪灾, 他随族人一起下山救灾昨日刚回来。
“小慧,你知道吗在天灾面前, 人命就像我们脚下的蝼蚁,贱入泥底。去年夏天开始,江北大旱, 江南水淹,死亡五十万人,灾民高达200余万。”
“朝廷赈灾, 拨白银百万两,200万灾民却食不裹腹,住无屋,冬天来临只能搭草棚子住。”
“鹅毛大雪于夜间悄然而至,一夜之间200万灾民冻死60多万,雪压塌草棚砸死17万。”
“我巫族全族出动,下山救灾又能救得几何一个冬天过去,冻死饿死,活下来的不足10万人。”
傅慧停下旋转的脚步,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探向廓下,从地上捡起朵疾雨打落枝头的花球,在指尖轻捻。
十三叔每吐出一个数字,声音就低沉上几分,傅慧听着却没有任何动容,不曾经历,又何谈感同身受。
常年待在圣殿的四方天里,傅慧想象不出草棚子是什么样子,冻死、砸死、饿死的灾民又有何不同,不都是死吗
后继,傅慧又进入了第三视角。
她看到从圣殿离去的十三叔,走向了议事厅。
“小慧没有同情心,对世人亦无大爱。”
作为民众与天道沟通桥梁的巫姬,对世人没有感情这一刻,巫厉和众族老才意识到,他们教育的失败。
听潮院里躺在床上的傅慧,眼角再一次浸出了泪。她以为,她以为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十三叔来得频繁了,现在才知不是他偷进圣殿的行为有多高明,而是父亲和族老们的默许。
半年以后,父亲、族老以她年满10岁,可以主持祭祀为由,放她走出了圣殿。
随着禁闭室里族兄族姐们的出来,又有十三叔的插科打诨,傅慧渐渐放下心结,与族人熟识了起来。
偶尔还随族兄族姐们一起上上课,一起进山历练,一起参加族内任务。
虽还不能下山,却也能吃到大家偷着帮她从山下带上来的食物,听到山下诸多的风土人情,以及某某地又发生了什么天灾,哪里又打了起来。
事故发生在她12岁那年的夏天,那年的雨水特别多,圣殿的台阶上都长了青苔,晾在廓下的衣服起了霉点。
江南的堤岸又被冲垮了,父亲带了半数的族人下山,希望能帮把手。
巫族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那几日天似破了般,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傅慧不记得,是下到第五日还是第七日,她心头一悸,从梦中醒来,便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圣殿的后墙被从山上冲下的巨石砸塌了一半,接着就是蜂拥而至的泥石流,顺着石缝和塌陷的墙体朝傅慧压了过来。
傅慧还在愣神,破窗而入的十三叔已将她护在了身下。
情急之下,她伸手划了个结界,倒底是应变能力不足,勉力之下只撑起了半边。
黑暗中,傅慧从十三叔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十三叔,十三叔,您怎么样”傅慧想动,想起来,抱着十三叔渐渐冰凉的身子,却怎么也撑不起两人身上千斤重的泥石流,“十三叔,您说话啊,您不是平时最能说的吗”
“咳,小慧,还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在天灾面前,人命就像我们脚下的蝼蚁,贱入泥底。那天我只说了前句,它其实还有后一句,巫姬可沟通天地,撑万物轮回”
“我不是巫姬,我没有沟通天地的能力,我撑不了万物轮回,”傅慧再一次体会了什么叫无能为力,她凄怆无助道“十三叔,我求求您,您别死好不好,您等等我,阿爸说巫是没有来生的,您等等我,等等我成长起来,等我学会了怎么沟通天地”
“十三叔”傅慧抱着他冰凉的身体,止不住地仰头长啸。
那一天,巫族的房屋被埋了大半,一具具尸体于祭台上焚烧,傅慧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在火里一点点化为灰烬,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她知道了有一种痛,叫死别,它让人痛彻心扉,深入骨髓。
“傅慧”父女俩盘膝相对而坐,巫厉摸了摸女儿披散下来的长发,“为父不能陪你了,东临的强敌已打到了我们山下,我和族人们要护着百姓们渡江北上。你,尽快走出来吧”
“阿爸,若这两年我不贪玩,努力修炼,是不是已经能沟通天地了”
巫厉的手落在女儿肩头,“傅慧,若没有这两年与族人的接触,你十三叔纵然救了你,阿爸相信你也不会这么伤心。可是,你后悔吗后悔与他相识这一场”
“哇我不知道,”傅慧痛哭出声,“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死的,要死的应该是我,是我”
“傅慧”巫厉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吗”
“还是说,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不要说区区一个十三,就是要整个巫族的人来换你一命,你问问大家愿不愿意。”
“为什么是我”傅慧一把甩开巫厉的手,痛苦地嚎叫道“为什么我不要当巫姬,我不要当什么圣女,我不要与众不同”
巫厉松开手,静静地看着女儿哭泣、发泄,良久,等傅慧平静了,他淡淡道,“傅慧,你或许不懂,也不能明白,可是阿爸要告诉你,每一个人生来便有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只是轻重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