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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先生领着送急报的人走了,骁骑队长们则得了命令各自离开,王监军期间数次从座椅上抬起屁股,但又都在望向将军的一刹那坐了回去,表情颇为痛苦,与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大相径庭。
这情形实在古怪,若不是我对王监军深恶痛绝到一看到他就反胃的地步,说不定就要可怜起他来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将军才把正脸对上了王监军,语气倒是颇为客气的,只是脸上没有表情,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开口句子也简单,就是陈述。
“王监军,我徒儿并无疫症。”
王监军抖着下巴点头,正眼都不敢看我,只说:“对对,昨日是我错眼。”
“虽无疫症,但小徒年幼体弱,又新入军营,有些事或不能胜任,还需我多加管教。是以今后监军若对他有什么差遣,能否先告知佩秋。”
“是是。”王监军连连点头,想想又觉不对,又摇起头来:“不不,我也没什么事要麻烦到将军徒弟的。”
“监军如此爱护,小玥,还不快谢过。”
我正在一边默默地在心中挥拳,大叫师父威武,突听师父叫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开口说了声:“谢谢王监军。”半点迟疑都没有。
王监军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却仍只把脸对着将军:“将军还有何事?我这头疼得厉害……”
“监军既是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不要再劳神了。”将军并不挽留,起身道:“来人!”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进来的却不是王监军常带在身边的那些个锦衣卫士,只是两个普通士兵而已。
王监军又擦汗:“我那些侍卫……”
将军和颜悦色:“他们操练完自然回去伺候,监军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王监军哼哼两声,火烧屁股般走了。
我“……”
待王监军彻底消失在门外我才敢提问。
“师父,你把王监军怎么了?”
“还敢问,让你留在屋里休息,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将军板着脸。
自我再见到师父之后,总觉得他是变了许多的。每次他对我板脸,我都会打心眼里战战兢兢,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生我的气,又会如何罚我。但昨晚他为我发怒,又在我身边陪了一整夜,抹过我肿块的每一根手指都是温柔且疼惜的,暌违的七年突然消失了,过去的师父与现在的将军融到一起,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感觉,笃定师父是疼我爱我的,是绝不会放弃我,也绝不会真的对我生气的,这笃定就像舌头信任牙齿,一切就是那样,自然而然。
屋里没有别人,我做出一个忏悔的表情,两只手却将师父的手臂抱住了。
“师父,你是不是为了我去教训王监军了?”
将军句子简短:“我只是让他知道你并非得了疫病而已。”
“可你把他的侍卫都弄走了。”
“营中将士当一视同仁,既是到了这里,自然要与其他人一同操练的。”
我想象那些个锦衣灿灿,鼻子长在头顶上的侍卫在日头下练得哭爹叫娘,心中便一阵痛快,但隐忧仍在,忍不住再问。
“那他……他是监军,他要是存心使坏,会不会在奏折里刁难你?”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不安至极,原想撒娇,开口却说了心里话:“对不起师父,可我怕你为难,我怕会有人拿我去当了你的把柄。”
将军听到这里,脸便板不下去了,伸手拍我的头:“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只管好好待着,放开手吧,我要带人出营了。”
我不说话,却仍是不肯放手,小狗一样巴着他看着他,师父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破功,笑着叹了句。
“好了好了,让你不要留下,偏不听话。这下好了,让谁都知道我护短。”
我听得一呆,还没开口就在师父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却是两眼弯弯,说不出的欢喜之意。
师父见我笑成这样,便皱了眉,但眼里却还是带着点笑意的,与我的影子搅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样。
“好了,我要出营了。”
我知道师父军务忙碌,不能被我缠得太久,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了手,师父大步出了门,我看着他上马,突然想起什么,举起手叫了一声:“师父,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这么多话,还不快回屋去。”被我耽搁许久的将军终于不耐烦了,不等我说完打马便走,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被周围的士兵看着笑。
我独自走回自己的屋子,低着头烦恼不已。
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师父说明那位皇十二孙应该就在军营附近出没的事情?韩云都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何况……我在大军抵达北海大营的当天便把那位尊贵无比的失踪人口给麻倒在河边,也不知他会火成什么样。
我便走便烦恼,步子便迈不起来了,好不容易走了回去,又看到徐平与凤哥一同站在屋子门口瞪我,两人表情如出一辙,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又乱跑!”
我叹口气,走过去先他们一步开口。
“我又乱跑了,对不起,能让一让吗?我要晒药材了,你们把有阳光的地方都占了。”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离开屋子前后,徐平表示满意之后带队操练去了,凤哥则端出我一早要求的白灵菇焖饭来与我一起吃了,接着又跑前跑后地去忙他的杂务。
忙碌不知时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骁骑队长们回来了一半,韩云不在其中。男人们吃饭时皆是笑着在谈王监军与那群锦衣卫士今日的窘态,我小心翼翼问到有没有找到那位皇十二孙,他们便像是才想起来那样,七嘴八舌地。
“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北海这么大,总之守关口的都知会到了就是。”
“就是,关口都看着呢,只要他不跑出关外去,不会有事的。”
“你们说那皇子吃饱了没事干跑北海来干吗?”
“人家是皇子,谁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我低头,心想什么皇子,就是个纨绔公子哥,看样子也就是跑出来玩的,平日里日子过得太逍遥,哪知道别人的辛苦。
我等了又等,师父仍没有回来,倒是韩云回来了,被我拉到角落里问怎么办?
韩云在马上待了一天,一身臭汗,很干脆的回答我:“那事儿啊?我对将军说了。”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啊,我说那天我跟你在林子里遇见的就是皇十二孙,他身边还带着几个人,至少有两个是侍卫摸样的。将军已经派人回去查看了。”
“那师父怎么还没回来?”
“将军带人去巡视关卡附近的村庄了,有线报说辽人最近还会有动作,不得不防。再说了,我们是来戍边的,又不是来找人的。”韩云说到这里就没好气了,明显对那位皇子印象不佳。
我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忍着没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他,心里却是越发慌起来。
要是这些队长们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位皇子龙孙昨天还在军营边上拉着我不放,接着便被我用了药,那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实在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我心里有事,晚上就睡不着了,夜里安静,我甚至能够听见营地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月上中天的时候,有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凤哥睡意朦胧的声音。
“将军,您才回来啊,我把马先牵下去,给您留了饭呢。”
“好。”
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就再也坐不住了,下床来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想要单独与师父谈一谈。
不想将军屋前却没有人,只看到久违的鹰儿收拢翅膀立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褐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它这几日多半又是出门送信去了,才回来也不去休息,就等着师父,顿时觉得这军营里除了我之外真是无人不辛苦,连鸟都这么忙。
我正想与鹰儿打个招呼,耳边却听到泼溅开来的水声从屋后传出来。
我随着那声音绕到屋后,才探头就呆住了。
月下井边,卸下的银盔银甲堆叠在一边,将军身上只剩下一条布的军裤,正提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下,冷水在他修长有力的身躯上流过,那是常年上战场的男人的身体,腰身矫健,线条优美强硬,在夜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我感觉自己喉头动了动,然后耳里传来清晰的一声“咕咚。”
完了,我竟然对着从小养大我的师父流口水了。
2
“谁!”
将军猛回身,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目光如利剑一般,却又在看到我的时候愣怔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
“小玥,转过身去。”
我听话惯了,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转过身去,嘴里还要说话。
“师父,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身后走来的长的影子盖过了我的,我回头,看到已经衣着整齐的师父。
……
但我眼前仍是那光裸的滚落水珠的男人的背影,然后后知后觉地烫了耳根,接着是双颊,最后连额头都冒了烟。
师父脸上有些异样的颜色,月光的阴影里却只是看不清,说话前很轻地正了正嗓子,眼睛直视着前方某一点。
“夜半胡闹什么?想说什么?快些说完了回去睡觉。”
我差一点便把那纨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这句问才回过神来,说话前低了头,气虚地:“师父对不起,我做错事。”
“又做错事?”师父好气又好笑地拿眼来看我。
我小声将事情说了,将军脸上笑意消失,表情渐渐凝重,最后眉间都拧了起来,坐到我身边的大石上,两只手指放上去揉。
“玥儿,你怎能闹出这样的事来。”
师父卸了盔甲,穿着朴素平常的衣裳坐着揉眉,眼下带着隐约的疲惫阴影,我慌了,蹲下去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不知道他是谁才……是他缠着我,我无意的,对不起师父,我该看到那张图就把这些告诉你。”
师父几乎是立刻答我:“不,这些话你该私下里对我说。”说完又皱眉:“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此事?”
我立刻摇头:“没有,谁都没有。”
师父明显地松了口气,再开口时将一只手放在我头发上:“我知道了,此事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若寻得皇孙,我自会派人将他送回京城去,你无须多想了,去睡吧。”
师父一番叮嘱,说完就站起身来,明显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听得明白,得罪皇族是大事,说不定还是死罪,师父这样说,就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让我出现在那位皇孙面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当这营中没有我这个人。
但是……
我迟疑地走了两步,又回头,师父仍立在原地,却并不是在看我,只有一个低头沉思的侧脸,眉眼间全是忧虑。
我突然鼻酸,竟不敢再看下去,更不敢再走回去告诉他我无知之下已让那皇孙知道了我是谁的徒儿。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小屋,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连头带脸地蒙了起来,想到师父疲惫脸上的那个忧虑表情,前所未有的唾弃了我自己。
睡着后却做了梦。
梦里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整个世界只得白灵山那一点点大,师父回京城探亲,半月的时间于我如同地老天荒,什么都不要做了,只知道一日日抱着膝盖坐在入山的那条小道边等着,一直等,太师父怎么叫都不肯回。
太师父无奈,最后蹲在我旁边撑着下巴说了声:“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死心眼,执着一个人又不是执着全世界,我知道师父会回来的,他永不让我失望。
只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那是第一次我离开他如此之久,久到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在小道边日日清晨到日落地坐到第十日,前所未有的伤心绝望,以至于连哭都忘记了。
或许四五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原本就不确定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手中的任何东西被拿走了都会伤心欲绝,就像是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在梦里都记得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师父在第十五天的时候出现在小道尽头,那是白灵山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浓淡绿色之间,路的石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少年矫健的身影出现在雾气当中,像是因太过想念而生的幻影,全然没有真实感。
但他是真的,大步奔到我面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
后来想想,师父定是连夜赶路才会在清晨上得山来,头发上沾了晨露,连睫毛都是带着湿气的。
我扁扁嘴,还未说话就委屈得哭出来了,十几日的伤心恐惧流了满脸,师父眼里流露出温柔之色,也不多安慰我,只在我面前蹲下身来,说。
“回去吧,师父背你。”
我记得那么多,所以在梦里都等得信心满满,只是这一次无论小小的我怎么等,小道尽头就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挨了又挨,终于等不下去了,起身自己走下去找。
小道相比记忆中的漫长许多,怎么走都走不到底那样,我仿佛迈过无止尽的台阶,最后却听到水声。
不是山中常有的溪水潺潺,只是水泼溅在地上的声音,我再走两步,眼前突然出现师父的背影,却是成年男人半裸着的后背,线条优美强硬,水流过处闪闪发光。
我突然惊醒,睁开眼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砰砰的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脸上滚烫一片,眼前摇来晃去,只是那个背影。
师父不是少年了,他已成了一个驰骋疆场的大丈夫大将军,而我也不再是一个懵懂小孩,我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眼前像是开了一扇门,门里是光芒莫测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我陌生却无比向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