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鬟连忙蹲身,给永璇请安。
永璇望住翠鬟,面上一时忍不住欢喜,眼中却又闪过淘气,“我还以为我眼花了……真的是你来了?”
翠鬟心下一阵翻滚,又怕被旁边的小咬儿和永璇身边儿的太监给听懂了什么,便忙道,“八阿哥是说奴才今儿这一身衣裳吧?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不是敢故意欺瞒八阿哥的,只是为了方便奴才这个时辰前来请安。”
永璇含笑,轻轻眯眼,“我明白,你无须解释。”
他却回头,吩咐自己身边儿的太监,“宝玉,先请这位进殿。”
翠鬟一怔,“奴才岂敢?还请八阿哥先行,奴才跟从就是。”
永璇却是摇头,面上笑容如夜色里的灯光一样柔暖,可是眼底,却是闪过隐隐破碎的星光,“……不,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翠鬟垂首微微一想,心下便也是颤抖起来了。
她明白了——因为永璇的脚病,若他在先,她跟从在后,便会将他不良于行的模样儿,尽数看在眼底。
这便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吧……
故此他身为皇子,却宁愿纡尊降贵,请她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先行。
这虽然不符合宫里的规矩,可是……翠鬟便也深吸口气,含笑点头,“恭敬不如从命,奴才这便僭越了。”
翠鬟便跟着那个叫宝玉的小太监先走上后殿的月台。一个与宝玉模样年岁都相近的小太监含笑替翠鬟打起帘子来,“我叫宝珠,姑娘小心门槛儿。”
她明明是穿着太监的衣裳呢,却叫个小太监张嘴就喊“姑娘”,还主动打起帘子来,翠鬟这脸便更烫了。
所幸脸上还抹着锅底灰呢,希望能帮她掩盖着些。
小咬儿却是大方,笑嘻嘻问那宝珠,“敢问这位小爷,您怎么瞧出来这是位姑姑的?”
那宝珠就笑,“因为八阿哥方才忽然就往门外跑……故此奴才们猜啊,也就只是姑姑您来了,我们主子才能这样儿。”
翠鬟身形便是一个摇晃,迎面扑来的灯光已是将她的脸彻底点红了。
——原来他的心事,竟然已经叫他身边儿的太监都知道了。如此便可见,他寻常里自没少了念叨她。
她进殿,环视周遭,一个皇子的寝殿里,却不见太多的金碧辉煌,反倒是四壁挂满书画,墙边也皆是书柜,脚边也是好几个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来。
身后,已经传来他走进来的声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稳了身形,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辞。
永璇眼中如灯火潋滟,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儿,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热,翠鬟只觉有些承当不住,急忙撇开了头去,只道,“……今儿,是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担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这才叫奴才过来瞧瞧。奴才本是先朝着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见舒妃主子在那边儿呢,奴才这才往这边儿来给八阿哥请安。”
永璇静静听着她说话,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听她说完,这便笑了,“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解释,你其实不是专为来看我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儿呢,你说不定就不必朝我这儿来了,到时候儿只叫永瑆转达一声问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岂敢。”
永璇却笑,“别担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我反倒高兴,心下庆幸舒娘娘来的时机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能有半点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说不出话来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颤抖成了一团,怎么都无法平复下来了。
永璇凝视着翠鬟,她不说话也不要紧,只要能这么盯着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经满是欢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头,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视。翠鬟这便越发慌乱,赶紧道,“奴才已是来过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话儿回给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话儿,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刚来,就急着走?”
翠鬟硬着头皮道,“……时辰不早,待会子各宫门便该下钥了。”
永璇抓过怀表看了一眼,便是紧紧一闭眼,“是啊,时辰是不早了。”
瞧两人说这些话,宝玉和宝珠便一对眼神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儿的袖管儿,将小咬儿给带了出去。
殿内,就剩下永璇和翠鬟两个人儿。
永璇的目光便越发放柔,“……冬至节那天,永瑆去找你说话儿了,他回来也委婉地讲给我听了。他,有没有吓着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颤,不敢抬头,只有使劲摇头,“怎么会呢?十一阿哥从小就在永寿宫里进进出出,与奴才们都不拘礼,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说什么,奴才都不会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我也隐约听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与小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帮我;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终究是为了小七和啾啾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紧了手指。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她心下却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名叫“不忍”。
“奴才对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礼,“奴才……奴才是永寿宫的人,故此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两位小主子。”
永璇轻轻叹息一声儿,却是依旧温暖含笑,“不要紧,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里拄着手杖,他的拇指几番从那手杖之上摩挲过,因有劲道,故此他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儿便几度撞在手杖的虬形树枝上,撞出脆响来。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迈步上前,与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顾着他的腿,也顾着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几番挣扎,却还是立在原地。
……他还是不想,叫她看见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两口气,缓缓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记挂……这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谢过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么都无法忘记,进宫当日,双亲含泪送别,都说等着奴才满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那一天。奴才记挂家人,十年后,是必定要离开这里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温暖笑意未改,点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好~”
翠鬟垂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却被灯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子,挪不开了目光。
半晌,她还是攒足了力气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没有旁的吩咐,那奴才,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这一刻才如梦初醒,却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翠鬟诧异抬眸,永璇犹豫了一下儿,转头向门外,仿佛想唤宝玉和宝珠;却又停下,垂首微微挣扎一下,还是毅然自己挪动了脚步,拄着手杖,朝内间走了过去。
看着他那略显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颗心登时蕴满了酸涩。
她知道,凭他皇子之身,他当真是在寿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么绝情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儿,她便是进宫晚,也早就听说了。她知道皇上为他指的嫡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女儿。
两江总督啊,那样的女儿过了门儿,又将是何等的尊贵。
况且听说他与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个月就要到明年了……她这会子,又是何苦要做这样的傻事去?
身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进宫这一年多来,又是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与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却也是要苦守那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恋慕皇上,便是已经是皇上的贵人,却也不能再对皇上有半点的表达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没有瑞主子这样好的家世的命运,她在外没有瑞主子的家世,在内不可能与八阿哥的福晋有瑞主子与令主子那样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少顷,永璇从内室出来,手上已是多了个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来,那么近地凝视着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欢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浓。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那锦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翠鬟便更是慌了,连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赏。”
永璇却笑了,轻轻摇头,“你别急着谢恩,这也不是我给你的赏赐。你放心,它们非金非银……只是,嗯,只是一本书。”
翠鬟扬眉,“一本书?”
永璇却又含笑摇头,“唉,也不能说是‘一本’书,就是其中的几章罢了。因为那人还没写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亲笔抄录下来,才能传给人看。”
翠鬟听着越发意外,不由得还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这是……?”
永璇便笑了,“吓着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这张嘴当着你也越发说不明白了——你先别怕,我是觉着这本书好看。即便是还没写完,只有片段,可是也当真好看。”
他抬眸,静静凝视她,“我知道,宫中寂寞。你们平素能打发时光的,也只有针线了。这几章书你拿回去,闲了闷了,它爷好歹能给你解解闷儿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欢喜,眸子里便是漾出清光来,“原来是这个!八阿哥心头所爱,当真肯给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连令主子私下里也是看些外头文人的笔记的。令主子给她们讲过好些好玩儿的狐祟故事,还有这天南地北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说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宫中则例》、《女规》等更好看的书!
故此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镶玉来,她也决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书……她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终究是年岁小啊,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进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压不住心底的欢喜,便伸手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后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顺手将那锦盒塞进了她掌心。
他依旧温暖地含笑望着她,“你别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书给你。”
翠鬟红了脸。
这一刻,便是那锅底灰也盖不住了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无法遮掩,她眼底粼粼而起的波。
永璇欢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顾忌着自己的脚,这便尽量平静道,“你拿回去,慢慢儿看。等你看完了,说不定新的章节便又有了,到时候儿……我叫小十一给你送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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