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七月,福康安都会大醉。
男人大醉之后,便是荒唐。而男人的荒唐,最甚的便是在女人之事上。
从乾隆四十年至今,七年了,福康安身边所收入的美姬,多是在七月里这样糊里糊涂收下来的。
外人不知底细,尽情编排福康安的花名去,将一干故事写得旖旎香浓,在市井之间流传极广。
甚或,连福康安自己看后,都信了。
他还得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啊!颇有当年赵云崧公(赵翼)的功底。”
当年赵翼曾为九爷傅恒器重,赵翼将九爷当做当世第一钦敬之人。故此当年赵翼以“狐说先生”之名写下的那些笔记和话本子,第一个读者往往都是九爷。
那些话本子最终能被送入深宫,到了婉兮的案头,为深宫中的婉兮解几分寂寞,这除了有皇帝看过拿给婉兮看的;其余更多的是九爷傅恒在暗中的推动。
九爷溘逝之后,篆香依旧守着九爷的书房,片纸未曾改动过。福康安每回从远方军营回来,总要到阿玛的书房里去站一站,焚一饼篆香姨娘亲自打的香篆,以寄托对阿玛在天之灵的思念。
莲生也不在了……他对莲生的心意,这世间,怕也唯有阿玛才懂。故此他到阿玛书房焚起香篆之时,是在致敬阿玛,却又何尝不是——想念莲生之时啊。
那时的他,看似虔心焚香,面容与动作都是从容安静的。可是唯有他自己和阿玛的在天之灵才会明白,那一刻他的心是被思念撕扯到支离破碎之时,他才会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向阿玛无声地倾吐。
阿玛当年是如何将自己的心,化作那一盘香篆,自己亲手点燃,一寸一寸焚烧成灰的?
阿玛当年的隐忍、自持、冷静,是他想要学会的。
——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学不会阿玛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阿玛当年虽说也曾为了某人,亲手将相思之心焚化成灰,可是阿玛思慕的那个人纵然咫尺天涯,却终究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啊。以阿玛的官职,虽然不容易,却也还是有可能在一年当中,远远地见上几回伊人芳踪的。
可是他呢,他从金川建功立业回来,这一生终于自己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之际,等着他的却是莲生已经薨逝的噩耗!
那他现在便是再功成名就,便是再一改从前荒唐模样,他又要做给谁看?他又要向谁来证明自己?他又还能——等来谁人欣慰的笑?
.
越想,就越是绝望。
越想,就越是时时迷茫地孤影自照——他又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直到阿玛书房里的书架桌椅、笔墨字画又浮起在他眼前,他才能恍惚想起来——对啊,他在这世上还有母亲要奉养,他没资格只为心中那一人而活,更不敢为追随那一人而跟着一起去死啊。
可是他却抵不过那思念的煎熬,更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愆——他还没有愚钝之极,他能从莲生薨逝的日子,归纳出自己的糊涂犯下的罪过。
他便都不敢去见拉旺。
尽管拉旺一如从前那般,对他宽容和善,依旧以安答相称。每次他从军营归来,拉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送礼。
可是他却不敢去见拉旺……
拉旺之外,他最不敢见的人,反倒是十五阿哥颙琰。
每次朝堂相见,他总能看见十五阿哥眼中的冷漠和憎恶。
每次目光相对,十五阿哥的目光,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严酷的惩罚。
他明白的,连声是十五阿哥的长姐,都说长姐如母,十五阿哥心中对莲生的依赖和尊敬之情,甚至要超越普通的姐弟之情。
因为那些年里,皇贵妃阿娘一来统领六宫,每日里事务繁忙;二来皇贵妃阿娘在十五阿哥之后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故此十五阿哥小时候除了有庆贵妃抚养之外,最多的就是莲生以姐代母职。
更何况,乾隆四十年,正月里,莲生与皇贵妃阿娘在同一个月里双双离去。十五阿哥是痛失额娘,又痛失比母的长姐去……十五阿哥心中的疼痛,便比旁人更重。
十七阿哥还小,不懂这些事,对他倒还是能“表哥”长短地嘻嘻哈哈。
可是他知道,因为莲生的薨逝,十五阿哥却是已经永远都不能谅解他了。
他知道,心下却反倒松了口气。
——他自知罪孽深重,他愿意有人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