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愈来愈浓重,天上偶尔有云层飘过,遮蔽月光。
在篝火旁低声谈笑的孛斡勒抬头四望,什么也看不到,夜色仿佛无边无际的水墨,将他们包裹了。他们只能听到坡地下方的灌木在风中动摇,枝叶沙沙的响。
有人格外多疑,觉得似乎用什么动静蕴藏在其中,于是起身在几处围栏间巡幸。他很快听到了咔嚓声,忍不住大跳起来。
他叫了几个同伴一起,举起弓箭做出射击的姿态,缓缓前进。走了许久定神去看,才发现并无异状,原来那酷似脚步的声音发自于距离高地里许的黄河河道里,是河冰被寒风吹得微微崩解,彼此挤压而成。
孛斡勒们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有人一边走,一边庆幸地对同伴们说,好在没有用这种小事去惊动十夫长。
蒙古军的军法苛严而细密,对夜晚值守的人有一整套的要求。此前蒙古人在辽东,就吃过汉儿夜袭的苦头,这会儿更不会疏忽。此时光是额外负责游走巡逻,督促牧奴的拔都儿和十夫长,就多达五十余人。
但他们大战的地域毕竟过于广阔了,数年来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经历过太多复杂而天差地别的环境。适用于草原的诀窍未必适合沙漠地带,而在沙漠和群山中总结出的关键,又用不到中原的大江大河。何况他们长途远来,对此地山川地理的了解才只十天而已?
最终再怎么仔细,难免百密一疏。
当那群孛斡勒离去的时候,河滩边连绵的阴影里,数人匍匐向前。
黄河经年累月在两岸冲积成的起伏砂堆,在月色下形成了那些阴影。白天蒙古人曾经试着越过连绵砂堆,去试试河冰冻得是否牢固。但砂堆混合着积年的泥泞,再被冻硬实以后,很容易硌伤马蹄。所以到了晚上,大家下意识地离那一片远些。
于是这些人就偷偷掩到了俘虏营的近处,隔着栅栏递入武器,都是短兵,还有两把手弩。
“放心,不止你们一个地方动手!”有人在黑暗中说道:“刘判官的部下这会儿至少散出了十个地方。这十个地方到明日,必然天翻地覆。”
南京路的驻军来历素来复杂,有当年金军的老卒,也有红袄军旧部,蔡八儿两者都沾着边,所以往日里与刘然这种靠着与皇帝亲近,陡然攀升高位的新贵有些隔膜。
他从军十余载,性格上的棱角已经被上司磨灭了许多,平日里对这种新贵羡慕又嫉妒,也只好嘴上抱怨,私底下骂骂咧咧地不服。
可此番蒙古入侵,蔡八儿第一时间就被蒙古骑兵打得屁滚尿流,羞耻不堪地做了俘虏,几乎绝望地等死。刘然却能转战于外,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分派人手,运输武器,这让蔡八儿怎能不佩服?
蔡八儿低沉地笑了几声,对簇拥身边的伙伴道:“先把那几个牧奴引进来宰了,夺了他们的弓箭。接下去……把元好问叫来,让他编个理由,带我们去干掉那个十夫长,抢他们的马。再接着怎么干,不用我教了吧?加把劲,把所有人都鼓动起来!把蒙古人的屎都打出来!”
在大周军队里服役的老资格军人,要么曾有官匪一家的背景,要么是造反起家,要说浑水摸鱼兴风作浪的那套,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的坚韧、执拗和骄傲,也一样刻在骨子里。
对此蒙古人显然了解的不够。他们不明白,汉人和汉人建立的国家非同寻常,与此前任何一个被蒙古军征服的国家都不同。
那些国家,比如花剌子模之类看似庞然大物,其实不过是诸多部落和民族在暴力和利益下强行凑合而成。在那些国家的内部,没有真正的联结纽带,也没有维系他们长久存在的基础。
当蒙古人展现出压倒性的暴力,那些国家便理所当然地崩溃。构成那些国家的子民()
们也自然而然地降伏,从旧主人的奴隶摇身一变成为新主人的奴隶。
蒙古人上一次入侵的时候,汉人正处在被另一个征服者长期压制、欲振乏力的状态。当时汉人军队的崩溃,恰如西域诸多大国在蒙古攻袭下的崩溃。
但现在的局势不一样了,随着军人集团的强势崛起,汉人的筋骨逐渐恢复了硬度,肌肉恢复了力量。
当他们奋力挥开了旧的征服者,稳稳站在了自己生活数千载的土地上,每一分每一刻,这个民族都像从土地中汲取力量的巨人,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信心十足。
在这时候,又一个征服者呼啸而来散播恐惧,认为汉儿们应当理所当然地被恐惧所征服……汉儿们会怎么想?
蒙古人通过长距离的斡腹和长时间布设的计谋,使得大周的中原腹地不堪一击,任凭蒙古铁骑奔走杀戮。在拖雷眼里,这是成功。在许多汉儿眼里,这也堪称是沉重的一击。但这远不至于击倒,巨人摇晃两下,依然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