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被遗忘在保管库深处——郝仁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从这小小的房间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老人在这九百多年中留下的痕迹,从中可以对他的人生略窥一二。他曾经用纪律和意志强迫自己按照计划继续守望,因为他曾经是这个方舟中最优秀的人才;他也曾一度自暴自弃,在这斗室中挥霍自己的时间和给养,因为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类;他更从那虚假的自律和无意义的挥霍中惊醒过来,用人生最后几十年在这里留下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历史,因为他是这个文明留下的最后一任“家长”。
“我在人生的后半段才清醒过来,于是不得不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之前虚度的光阴,”老人低声咕哝着,声音含混不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真的很健康,医学家们的判断没错,我可以健健康康地活很久,这寿命原本应该用在重建上,但我却被困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我用了将近二十年留下那些东西。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传统,我们从何而来,为何离开故乡……那是我最长的一次清醒,我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发现自己多了一根白发便惊恐万分。我几乎疯掉,但却不敢回到休眠仓里,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这一躺下去还能不能再爬起来……我越来越老了,在最后几年,我每天要花一半的时间守在那扇窗户旁边……”
老人颤抖着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房门旁边,在那里镶嵌着一扇小小的窗户,在他断断续续苏醒的日子里,那扇窗户是他唯一能看到外界的渠道。
“我看着外面,有时候会产生幻觉,看到某些休眠舱突然打开,孩子们从里面跳出来,健健康康,活力十足。但有时候也会看到可怕的东西……那些休眠舱掉在桥上。有血从里面渗出来。我在这种状态下完成了最后一点工作,是时候休息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房间角落,那里是他躺过数百年的地方。“于是我回到那里面,而且这一次没有设置唤醒的时间——我的肉体年龄已经一百零三岁,没有再醒过来的必要了。”
这就是方舟最后一位“家长”的一生。
当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们惊慌失措跑进避难所城市的时候,他们的“家长”还在沉睡,当那些孩子努力在空荡荡的城市中生存的时候。他们的“家长”却只能守望着那些已经变空的休眠舱。避难所城市里出现第一个聚落,出现第一批新生代,出现第一个王国,出现第一次分裂,出现第一次故障,第一次停电,第一次寒冬,第一次人工重力停机……文明的最后一个守护者却只能被困在这里,无措,恐惧。恼怒,又最终振作,在墙上刻下整个种族的历史,从青年变成中年,又从中年变成耄耋老者……
而避难所城市中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后代却在八百年的艰难求生中慢慢忘记了一切,最终连自己从何而来都忘记了。唯一能将他们和保管库中的守望者联系在一起的,恐怕只剩下“世界”尽头那座反应炉的名字:先祖洪炉。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写在纸上、刻在墙上?”莉莉好奇地问道,“你们没有准备别的教材么?”
“因为这样保存的时间更长,”老人嘴角抽动着,露出个艰难的微笑。“外面的设备数百年无人维护,它们总会坏掉,但写在纸上的东西可以保存一千年,刻在墙上的东西可以保存一万年。只要这个地方仍旧保持封闭,甚至还能保存更久……我一直坚信孩子们都还活着,只是唤醒他们的主机出了问题,一旦他们醒来而我却早已死去,那他们还能找到我的手稿。”
老人说完这些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他看着郝仁。再次打破沉默:“我想再问一遍,他们都还活着么?”
“他们的后代都还活着。”郝仁谨慎地答道。
“哦,是么……所以已经是很多代人过去了……”老人慢慢点着头,心中已经预感到某些事情,但他还是问了出来,“那我们的文化与传统是否还在流传?”
所有人面面相觑,直到薇薇安打破这份尴尬:“已经很多代人过去了……你知道这会发生什么。”
老人沉默着,慢慢走向堆放着那些手稿的长桌,他拒绝了郝仁的搀扶和南宫五月的帮助,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将那些手稿整理清楚,按顺序堆在一起,然后他尝试着把那些东西搬起来——但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
“我来帮你,”莉莉冲上前不由分说地抢过了那厚厚的一大摞手稿,“搬到哪?”
“带我去看看……那些孩子的后代。”老人抬头看着郝仁,眼神平静,无悲无喜。
“你会大失所望。”薇薇安在旁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