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里昏暗静谧, 傅煜的声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双深邃的眼底血丝仍在, 意味复杂。
离京之前,他曾问攸桐执意和离的原因,攸桐说了两件事。
傅煜当时说会考虑, 并非虚言南下平叛数月,瞧着战事里离乱的女子,他会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静,跟将士议定攻敌的对策,稍得空暇时, 他也会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楼里的岁月静好、炊烟暮色, 想起她的巧笑婉言、妖娆灵动。
设身处地, 倘若傅澜音出阁,碰上夫君冷淡、长辈苛责, 她会怎样
被家人捧在掌心, 锦衣玉食养着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会作何感想
当时他并未当她是妻子, 只觉婚事各取所需, 苦乐自当, 他肩上扛着边防兵马, 无暇为她分神, 只消给了少夫人的位置, 往后她处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当时的态度心思,却觉汗颜。
尤其是,当得知攸桐从未做过传言中那些事时,彼时的轻慢偏见便如一记巴掌,重重裹在脸上。若傅澜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着不将夫家的人大卸八块,也必带她离开,不受那种委屈。
搁在攸桐身上,又有何不同
她虽性情温婉,却非逆来顺受的人,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个小账本记着。既执意和离,显然是对傅家十分不满,碍着他的脸面没明说,只藏着芥蒂安分守己,不肯给长辈献孝心殷勤。谁知真到了碰着难事时,她却丝毫没含糊,嘴上不言不语,却将事情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里,涌起种种情绪,尽数敛在幽深眼底。
攸桐只抿唇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先睡吧。还有许多事等着夫君处置呢。”
说罢,怕打搅他休息,将半干的头发拢到旁边,退了出去。
傅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连日的疲惫翻涌袭来,迅速将他淹没,意识一片深沉漆黑,几乎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安静得没半点动静。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识才慢慢回笼,而后起身下榻,见旁边铜盆里有清水,当即掬来洗脸。这水是拿冰块化的,里头尚有未融尽的冰渣,甚是清凉,连着扑了四五把,极能醒神。
水声哗啦,夹杂碎冰触到铜盆的清脆相声。
攸桐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翻书,听见动静一瞧,见傅煜起身了,便扔下书卷,出去预备晚饭。
已是傍晚,南楼里的仆妇丫鬟受了叮嘱,往来办事都轻手轻脚,也没人喧哗笑闹,院里安静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时堆积了层云,阴沉沉的,眼瞧着像是要下雨,晚风穿堂而过时,卷走白日的暑热,只剩树叶草丛窸窣微响。
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