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清腰间的伤稍稍痊愈,满面肃然,坐得笔直,眼底冷沉,全无平素的宽厚。
“你的意思是,孙猛被熟人所杀。”
“绝对是熟人”
低沉的声音,万分笃定。
满屋安静里,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是傅德清捏紧骨节的动静。
三十余年的征伐生涯,父亲、儿子皆战死沙场,兄长亦重伤残疾,行动不便,昔日的袍泽兄弟也有许多马革裹尸,对于生死,傅德清早已看淡。然而跟随他多年的亲信被熟人残杀,这般消息,依然令他震惊、愤怒。沉稳端肃的脸上渐渐蒙了杀意,他盯着傅煜,低声道“能让他打消戒心,有机会一击毙命的人,不多。”
整个永宁帐下,这样的人数得过来。
更何况,当时的情形,知道孙猛去接应他这件事的,更是寥寥可数。
身体藏在接头的地方附近,最让人怀疑的自然是傅暲。
甚至在此事之前,父子俩也曾听过风言风语。
永宁节度使的兵马大权,原本是由老太爷交到长子傅德明手里,以傅德清为兵马副使。直至傅德明重伤,才将军权交予弟弟。子侄辈里,长房几个儿子其实都不算差,搁在同辈里是佼佼者,沙场之上,也能委以重任。
只是傅煜从军之后进益飞快,论手腕能力、用兵谋略,皆远超同侪。
傅晖等人的本事在他跟前未免逊色,甚至连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及傅煜果断英武,屡战屡胜。傅德清也曾想过以侄子为兵马副使,奈何永宁帐下人才济济、猛将如云,侄子的战功手腕震慑不住,能令一众老将心悦诚服、老实听从号令的,仅傅煜而已。
是以傅德清兄弟商议后,终是提拔了后起而秀的傅煜,阖府协力,坐镇齐州。
这两年间,傅煜威震沙场,渐渐有议论滋生,说原本该握在傅晖父子手里的军政大权,已然旁落。傅德明对此不以为意,将态度摆得明白傅煜有能耐驱敌领兵,就该居于高位,往后谋得大事,也以他为尊。
但人心深奥,傅德明纵看得开,未必旁人也能坦然,被这般言论蛊惑,保不准会生歪心思。
是以议论刚滋生时,傅德明便迅速处置,再无人敢瞎说。
此刻,事情却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这地方。
父子俩沉默片刻,读懂彼此眼底的猜测与迟疑。
半晌,傅德清才道“我不信。暲儿不是那种人,你伯父更不会。”
“我也不信。倘若堂兄存有异心,故意延误救援的时机,自会毁尸灭迹,不露半点破绽,岂会留下明显的证据。何况,父亲此身担负永宁百姓、边疆安危,若有闪失,受连累的是将士百姓,堂兄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所以”傅德清脸色更沉,“你猜是有人栽赃,故意挑拨”
“从前的流言,今日的孙猛,都是冲着父亲和大伯,欲令傅家自起嫌疑罅隙。”
像傅家这等铜墙铁壁,从外面袭来,不易攻破,但倘若府里离心背德,生了内乱,则四分五裂、不击而溃。哪怕将士满腔铁血、仍会拼死守卫边疆,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届时,会是谁受益
傅德清想至此处,冷笑了声,“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知道此事的唯有我和暲儿的亲信,此人能做到这地步,自是筹谋已久,藏在傅家军中多年,到如今国生内乱,就坐不住了。两回出手都是挑拨离间,我们按兵不动,他必定还会生是非。”
“好。”傅煜沉声。
既摸清对方的意图,这事便有迹可循,且有嫌疑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算太麻烦。
傅煜暂时按下心思,问起傅德清的伤势。
这伤养到如今,已近两月,有上等膏药和药膳调理,腰伤腿伤都痊愈了许多,傅德清近来已能撑着拐杖下地走动。傅煜自打从军,也没少受伤,所谓久病成医,哪怕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能有些见地,将傅德清的伤瞧过,也觉放心。
遂起身辞别,出了斜阳斋,径往两书阁。
夏末秋初,正是暑气渐盛的时节,道旁树荫里蝉虫玩命地嘶鸣,树叶都被晒得打蔫。
他冒着日头赶回来,捂出满身的汗,到斜阳斋里,叫仆妇抬来两桶凉水,擦洗得清爽干净了,才换上件家常的衣裳,往南楼走。
到了那边,却是庭院空荡,丫鬟仆妇们躲在屋里纳凉,静悄悄的。
还是周姑警醒,听见脚步声,从窗户瞧见,忙迎出来。
听傅煜问起攸桐,便回道“老夫人嫌暑热,叫这边做了两样解暑汤,少夫人亲自送过去的,还没回来。厨房里还留了两碗,奴婢给将军端过来么”
“不用。”傅煜摆手,脚步连屋门都没沾,径直转身,顶着日头往寿安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