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气死(2 / 2)

闹市里人多眼杂,酒楼茶坊里多的是消磨时间的闲人,听见有热闹,或是驻足围观,或是推窗往外瞧。有眼尖的,见了马车上的徐家徽记,便窃窃私语,“是徐家的马车。”

“就那个阖府欺负人家小姑娘,拿闺名逼死人的徐太师吗”

“可不就是他家的,说起那些事儿,啧,真不要脸”

“”

看热闹的人也不知车里是谁,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那徐家车夫哪能听不见

太师乃三公之一,原是极尊贵的人,便是皇亲国戚见了,也都礼让三分。他从前出门,也是能横行霸道、体面沾光的主。如今被人这般戳脊梁骨,哪里能忍且今日本就是对方横冲直撞,故意冲出来,他避让不及才撞上去的,怎么算他都不理亏。

这样一想,腰杆子硬了,便高声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是你乱闯在先,乱喊什么”

对面车夫身躯微胖,满脸横肉,抱胸站在那里,也不急着答话,只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乱闯了是我停在这儿,你眼瞎撞过来的,怎么到你嘴里,却成了是我乱闯惹事。”

这分明胡扯。

徐家车夫大怒,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厮好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周围这些人都是见证,方才我车走得慢,你这疯马疯车跑过来,要不是我勒住马,早不知怎样了还有脸说我眼瞎,你这般颠倒黑白,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颠倒黑白呀”胖车夫拉长了声音,“那不是你徐家最擅长的事吗这么点事就气得跳脚,当初你们四处造谣,拿人家少女的性命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我这可全都是跟你们学的。若真将颠倒黑白的本事学到家,我也不在这儿跟你对骂,等事儿过去,便四处跟人说,是你仗势欺人,撞坏我的马车,那才叫死无对证,颠倒黑白呢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他底气足、声音洪亮,一番话高声喊出来,不像争辩,倒像说给大家取乐的。

围观的人多半瞧见了方才的情形,原本不知此人为何睁眼说瞎话,听见这论调,才明白过来这是借机讽刺骂人呢

徐太师从前声誉盛隆,以清名自诩,众人尊崇之余,对他的德行期许甚高。

如今满城风雨,徐太师的面目被撕破,又因那奏书成为笑谈,便如从神坛跌入污泥,哪怕只沾了些许泥水,也觉肮脏不堪。

围观的人听他骂得痛快,纷纷起哄,“说得对”

“没错,就这个理”

有那等好事而游手好闲的少年,甚至还远远吹起了口哨,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徐家车夫明明占了理,却因这一番话,陡然落入不是的境地,脸上涨得通红。

马车里,徐太师更是两颊通红,被火烧过似的,眼睛都带了血丝。

先前在府里养病,他也只是听管事说过几句街上议论的事,徐家夫人怕给他添心病,素日里严令禁止旁人在他跟前提这些。谁知今日出门,便撞见了这样的事。方才的窃窃私语偶尔飘过来,他纵听不全,也能听见那些骂他的字眼。

这就罢了,方才那胖车夫一番话,更如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徐家脸上。

而围观众人,竟纷纷为此交好

一个无理取闹的车夫,地痞无赖似的,竟也如此放肆

徐太师只觉怒气往上翻涌,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气得几乎头晕眼花。

眼见自家车夫还要争辩,他也知道这般情势下,再占理也骂不过人家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方蛮横无礼,指桑骂槐,完全没打算就事论事。但若就此灰溜溜地离开,那可就更丢人了,被人传成笑话,令太师府颜面扫地,那些盯着他的人必定会趁机发难。

徐太师思来想去,强自压着恼怒,掀帘道“去请巡查的人来。”

谁知话音未落,对面车帘微动,像是能听声辨音一般,高声道“对面莫不是徐太师”

声音清亮,加之露了真容,立时引来众人目光。

周遭有一瞬的安静,徐太师哪能躲回去,定睛一看,眼前虽然昏花泛红,却也勉强辨别出来,那是个御史将弹劾他的奏书传成名篇的那个尖嘴猴既是仇人狭路相逢,那么今日之事,显然是对方蓄意而为了。

徐太师胡须都在颤抖,想开口斥责,嘴巴却仿佛不听使唤,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那憋闷渐而化为怒气,火苗似的窜到他四肢百骸,胸口憋闷得隐隐作痛。

对面那御史倒是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将胖车夫责备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当众提起了徐太师的行径。

说太师之尊,不止在为皇上授业之功,亦在为天下表率之德,可惜徐太师立身不正,德行不修,仗着皇帝恩宠和自家权势,竟对一位十四岁的少女赶尽杀绝,极尽污蔑造谣之能事,手段着实下作卑劣,不配为人。自家车夫虽只草莽之辈,大字不识半个,却知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纵言语粗鄙,讲不出大道理,更无满腹经纶,却从未存心害人。

今日之事,本是车夫不知世间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徐家欺辱少女而愤怒不平,不吐不快,并非故意不敬,请太师见谅云云。

他说话时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声音清越,周遭人暗自点头附和。

徐太师纵想争辩,也是满腔怒气颤抖,声音微弱,轻易被他打断盖住。

如此一来,闹事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御史出口成章、字字句句皆戳着徐太师的德行名声,虽不吐半个脏字,态度也仿佛解释劝解,却骂得酣畅淋漓,将太师贬得连个粗莽车夫都不如。

众目睽睽之下,徐太师只觉那言语如刀,字字砍在他脸上。

而周遭百姓的目光和议论声,更如滚沸的煎油,令他无地自容。

他脸上涨得通红,只觉眼前血雾越来越浓,双手颤抖得近乎麻木,嘴唇翕动之间,对面那尖嘴猴的脸越来越模糊,连周遭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羞耻恼怒如鸣雷般在耳畔轰隆作响。满腔的言语吐不出来,憋在胸口,闷得人没法呼吸。

竭力外吐时,出口的却是殷红鲜血,洒在花白胡须上。

胸腔里疼痛尖锐,他连着呕了几口血,满脸涨红化为青紫,晕倒在车上。

车夫吓得脸色煞白,满嘴里喊着郎中御医,手忙脚乱地往府里送。到得住处,便只见徐太师胸前满是鲜血,早已人事不知,没等御医赶到,便将两腿一蹬,活活气得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