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 女儿节。
今日林家张灯结彩, 宾客盈门。众夫人们带着家里的姑娘应邀登门,参加林家嫡长女及笄礼。
林家低调惯了, 此次大办黛玉及笄礼, 邀请相熟的夫人姑娘们上门观礼, 是少有的盛事。
因黛玉是几代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 这场及笄礼便尤其重要些,将会成为林家的一个定例。
笄礼在家庙举行。家庙里十分宽阔,能容得下几百人。正堂东北角搭建了一个东房。
正堂里已准备完毕, 吉时将至,乔喻和贾敏作为主人,站在正堂门口东面台阶上等候。陆菀青迎春探春三人为有司, 皆身着礼服, 托着托盘站在西面台阶下。宾客们站在门外等候。
此时,东房里黛玉已沐浴完毕,换好了采衣采履,于席上静坐。
吉时一至,乐声立时响起。伴着宫廷乐师技艺精湛的高山流水之音, 赞礼开始宣读,赞者宁绎心带着有司三人于正堂就位。
乔喻和贾敏先行步入,行礼上香后, 落座于主人位。待赞礼吟宾客入场,两人又起身一一相迎。
首先进入的是正宾忠顺王妃,落座于香案西侧主宾位, 其余宾客按着指引分坐两旁,姑娘们坐在各自母亲身后,一双双眼睛亮闪闪的,十分好奇。
今日,荣府的女眷们也都来了,因为亲戚关系,位于宾客席上主宾侧后方第一排。贾母居首位,正对面是大长公主。两位老人落座后互相点头示意,都笑得慈和。
贾母身旁的邢夫人坐下后背挺得笔直,也不敢乱动,就怕丢了面子。王夫人倒十分沉稳,只看架势比邢夫人更像诰命。再下方便是王熙凤了,管家多年,养出了一身气势,又是精明惯了的人,悄然无声地便将众人打量了遍。
林家的交际圈子和贾府少有重合,因此双方都不太熟悉。王熙凤品级低,丈夫又是虚衔,因此大多不认识,但也不妨碍她将人都记清楚了。数了数,在场的光宗室王妃夫人来了将将两个巴掌。令她不由暗叹好大的面子,心中咋舌不已。
等所有人就位,乔喻和贾敏也回到主人位坐下。笄礼正式开始。
乔喻起身致辞,道:“今日小女行笄礼,林某在此谢过诸位宾客光临。”
行礼坐下后,赞礼唱道:“请笄者出东房。”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去,只见一名袅娜纤巧、灵气逼人的少女缓缓踏来。
黛玉一身色彩鲜亮的幼童装扮,身量窈窕纤细,朱唇未点,眼神专注,蚕眉凝卧,丽质浑然,天真烂漫。一出现,就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黛玉丝毫不乱,稳稳走至场地中央、笄者席前,面向南边,右手压左手,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向观礼宾客行礼。然后面向西跪坐下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袅袅婷婷,引得众宾客纷纷赞许点头。贾母十分欣慰,她看着长大的外孙女如此出挑,也是与有荣焉。邢夫人也很入神,贾家可没办过及笄礼,这还是她头回见呢。王夫人却有些酸楚,和贾敏的女儿比起来,她的元春真是委屈大了。
黛玉坐下后,宁绎心上前为黛玉梳头,然后将梳子放在席子南边。接着,忠顺王妃起身,乔喻和贾敏相陪。走至东阶下盥手并拭干。三人相互揖让后各自归位就坐。这便是宾盥。
接着,黛玉转向东正坐,探春捧着托盘上前,托盘里有罗帕和发笄。
忠顺王妃走到黛玉面前,先高声吟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唱完祝辞,再坐在黛玉身后为黛玉梳头。忠顺王妃提前练习过,熟练地将双鬟髻解开,三两下扎成少女式的燕尾,再戴上发笄。
宁绎心为黛玉象征性地正了正笄后,两人回到东房更衣。
再出来时,黛玉已是一身素服襦裙,无半点钗环,天然去雕饰的样子,犹如出水芙蓉,更显清丽脱俗。这样一身装扮让人不由地想起眼前少女的才名: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黛玉走至乔喻贾敏面前,目光盈盈,举手加额如揖礼。而后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着齐眉。再拜。待赞礼高喊平身后,方起身。
此为一拜,表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
乔喻难得眼睛有些热,贾敏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
再次步入笄者席,黛玉面向东正坐。正宾再洗手,再复位。有司陆菀青奉上发钗,忠顺王妃接过,走到黛玉面前,高声吟颂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唱罢,宁绎心为黛玉除去发笄,忠顺王妃再为黛玉簪上发簪,然后起身复位。
此为二加。
再次步出时,黛玉身穿笄服褙子,清雅如烟。可谓是淡眉如山中秋水,玉肌伴夏夜清风,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黛玉款款走至忠顺王妃跟前前,同先前一般行大拜礼。
此为二拜,以示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忠顺王妃点头回应,笑得欣慰。
三加时,迎春捧着钗冠侍立一边。忠顺王妃吟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而后为黛玉去发簪,加以钗冠。
三加过后,宾客们纷纷道贺。贾母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也是赞叹不已。
最后一次入东房,黛玉换了一身和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出来前和宁绎心相视一笑。
再次来到席前,黛玉向正前方的黄帝像肃穆行礼,此为祭拜祖先,传承文明。
三加三拜结束,黛玉已是一身成年女子装扮,发丝束起,发簪上缠着一根五彩缨线,已示身有所系。灿如春华,皎若秋月,有香培玉琢之貌,凤翥龙翔之姿。
三拜三加后并未结束,黛玉静立一旁,默声等候。
笄礼的陈设很快撤下,西阶位置摆上了醴酒席。
黛玉随之入席。
忠顺王妃从宁绎心手里接过醴酒,走到黛玉面前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黛玉拜过,接过醴酒,跪坐下,指尖轻点,将酒撒些在地上。然后一手挡住,一手持杯令酒沾上嘴唇即可。将酒杯置还于几上,有司奉上饭。黛玉接过,也是象征性地吃一点。
醮醴过后,就是重头戏——取字了。
忠顺王妃下来面向东。乔喻和贾敏也下来面向西而立。
忠顺王妃接过赐字文书,展开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琬琰子。”
黛玉垂首敛目,恭敬答道:“琬琰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琬琰泛指美玉,比喻君子德行,出自《楚辞·远游》的一句“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伸出双手举过头顶,黛玉接过文书,再递给宁绎心,置于托盘中暂时撤下。
而后便是笄礼的最后一环,聆训。
黛玉缓缓跪在乔喻贾敏面前,默默湿了眼眶,想起过去十余年承欢膝下,不由思绪万千,紧抿起唇,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强忍住泪意。
赞礼唱罢,贾敏起身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到后面,声音越发颤抖起来,任谁都听得出贾敏情绪之激动。有几位做了母亲的夫人受到感染,也红了眼眶。
待贾敏说完,黛玉已是泪如雨下,哽咽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行完拜礼,却仍跪着不愿起身。
乔喻眼睛一酸,掩饰般地眨眨眼。
赞礼见到这一幕,习以为常,稍稍等待一会儿,才道:“笄者拜众宾。”
黛玉这才拭了拭泪,缓缓站起,转身面向正宾、赞者、有司、乐者以及宾客们分别行揖礼,受礼者一一点头示意。
至此,黛玉的成人礼正式结束。
宾客们喝过醴酒,便在宁绎心带领下依次退出。
观礼的女眷们目睹一场庄严肃穆又不失温馨的古礼,心里十分满足。毕竟,这场笄礼可谓是视觉的盛宴。从笄者到赞者、有司,还有宫廷出身的赞礼、乐者均是品貌上佳的年轻女子,光看着她们优雅的一举一动都是一种享受。
将宾客们引至宴客厅,帮着贾敏安排好后,宁绎心才告退,往黛玉院子里去。果然陆菀青和迎春探春三人都在黛玉这里换衣梳洗。
三人都是头一回做执事,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这会儿依旧兴奋着。尤其是陆菀青,丫头们伺候着也不老实,梳头的时候脑袋转来转去,身后的丫头手忙脚乱,一个发髻怎么也梳不牢。
见到宁绎心进来,陆菀青更是眼睛一亮,直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刚扎了一半头发又全散了。这回,就连一向稳重的大丫鬟茯苓也绷不住了,半抱怨半无奈地道:“小祖宗,你可消停些吧,一会儿就要开宴了。再不去,小心太太亲自来寻。”
陆菀青娇哼一声,乖乖坐下,嘴里却向宁绎心控诉道:“宁姐姐,你听听,连我丫头都知道拿我娘来压我了。”
宁绎心上前按住陆菀青肩膀,道:“你可别再动弹了,也不瞧瞧茯苓累成什么样了。这样欢实,也难怪伯母一刻不放心。若是我,也要时时盯着你的。”
陆菀青嘟了嘟嘴,按捺住不动。
见陆菀青被制住,茯苓感激地对宁绎心点点头,立刻抓着她的头发麻利地拾掇起来。
这时迎春已收拾好了,走过来道:“宁妹妹,你也快去换吧,这里我看着她。”
陆菀青这下才彻底老实了。迎春温柔,她反而不好意思跟她闹,和她说话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宁绎心好笑地戳了下陆菀青的鼻子,道:“可算有人制住你了。”
陆菀青对着她的后背吐了吐舌头。
黛玉的服饰最为繁琐,因此她出来时,大家都已经装扮好了。见她换完,便都手挽着手,一同往宴会厅去。
此时宴会厅里正热闹着。
正厅里众位夫人们三三两两地结对聊着家长里短,贾敏拉了王熙凤一起帮着招待。小厅里十来个姑娘聚在一起,都是平日里常来往的,说话的说话,玩乐的玩乐,还有喜欢吃的,正小口小口喝茶吃甜点,一脸满足。
黛玉一行人刚进屋,立刻就被团团围住了。作为今天的主角,黛玉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接了一屋子七嘴八舌的恭喜和称赞,宁绎心几个也被追着问幕后细节。
好容易满足了年轻姑娘们旺盛的好奇心,就到了开宴的时候。
今日的席面非常用心,为了照顾宾客的口味,南北菜各半。摆盘考究精致,色香味美。因为是女客,连酒水都是自家酿的桃花酒,清甜不醉。为了避免出错,大厨房还提前试做过一回,及时调整了菜单,果然卓有成效。
散了宴,姑娘们稍坐了会儿就往园子里去。
今日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也不刺人。一路上各色花卉争奇斗艳,正应了一句诗,“晴风丽日满芳洲,柳色春筵祓锦流”。
园子里已布置好了。择了一段平缓曲折的活水,首尾稍作拦截。沿着水边铺了许多块绒布垫,连在一起,上面摆了一叠叠小盘子。
几米外是一座矮山坡,上面的亭子里摆满了瓜果酒饮,许多俏丽的小丫头在亭子外候着,见到她们一行人都转过身来行礼。
陆菀青看见水边的布置,十分兴奋,大声问道:“林姐姐,这是要玩曲水流觞么?”
黛玉笑道:“自然,今日是上巳节,难得大家都在,既不能出去踏青,倒不如效仿前人,附庸风雅一回。”
陆菀青应了一声,高兴地蹦了过去,挑了块喜欢的垫子,手伸到溪流中撩水玩。
黛玉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管她,只对着身旁正张望着的姑娘们轻声解释道:“一会子我们各自挑个位置坐下,就像菀青那样。酒杯会顺着流水漂下来,在哪里停住了,便由离得最近的人捞起,或是喝了杯里的酒,或是填一首诗,或是高歌一曲,随性即可。若是渴了饥了,亭子里摆了许多吃食,盘子在那里,可自行挑选或者叫丫头们送来。”
上巳节原是青年男女可以结伴出游,一同踏青的日子。至本朝男女之间竖起了壁垒,这个节日才渐渐淡化了,甚至被并入了清明里。
宁绎心补充道:“今日咱们过节,大家不必拘束,边吃边喝边玩。也莫要担心甚么,一会儿最疯的定不是你们。”说着悄悄指了指陆菀青,逗得大家都笑了。
一时众人纷纷落座。
黛玉坐在最前面,宁绎心在她右边。陆菀青在三分之一的位置,隔了两个人恰好便是探春、迎春两姐妹。
见大家坐定,黛玉拾起手边的铃铛轻摇了几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酒杯缓缓晃动着漂过来。到黛玉这一段时,酒杯离岸较远,顺利地通过。拐过一个弯后才渐渐靠岸了。
从黛玉这里已看不见酒杯,不过没几秒钟,就听见陆菀青嚷道:“停了,停了,是探春妹妹!”
黛玉十分惊讶,暗叹道冥冥之中天注定。和宁绎心两人相视一笑,黛玉起身往探春那里去,宁绎心转身往亭子方向走。
那边陆菀青正催着探春写首应景的诗来,众人纷纷应和,见黛玉下来,还拉了探春起身,以为是有什么新点子,不由期待起来。
黛玉环视一圈,见大家都看了过来,笑道:“方才这第一杯酒呀,停得对极了,今儿原是探春妹妹生辰呢,可巧不巧?”
陆菀青惊讶道:“竟有这样的缘分!”
黛玉偷偷对探春眨眨眼,又笑道:“可不是。趁着今日良辰佳节,咱们大家敬寿星一杯可好?”
陆菀青带头,大家纷纷恭喜探春,探春忙不迭地回礼,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时,宁绎心领人过来给大家斟上酒,依旧是甜甜的桃花酿,一个杯子就一口的份量,酒量再差的人也不易喝醉。
满上酒,大家一同向探春道贺,探春连饮三杯,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宁绎心这才将一直藏在身后的盒子提出来,摆在垫子上,说道:“这是给探春妹妹贺寿的礼物。”说着,将盒子打开,只见是一大块装点精致的奶色糕点,上面摆着雕刻成生肖的各色水果,中间还立着一个形似探春的小面人儿。
陆菀青眼睛一亮,几乎要扑上去,看着探春还在愣神,轻推了一把,道:“探春妹妹,别发呆了。”
探春回过神来,连忙拿起边上的小宽刀,嘴角含笑,手里稳稳地将圆形的糕点分成差不多大的十来块,每人只几口,尝个味道。
吃完蛋糕,气氛也热烈起来了,大家又回到席上,重新开始游戏。
这一玩就是大半个下午,所有人都轮到了好多回。写诗的写诗,作画的作画,还有擅琴的当场弹奏一曲,引得大家纷纷叫好,连平日里最文静的几个姑娘都放开了,更别提最爱闹的陆菀青,让人忍不住担心她的嗓子过了今天还能不能用。
至暖阳将要西移时,人人都尽了兴,字也好诗也好画也好,攒了厚厚的一叠。
晚宴前,这些诗作传到了夫人们手里。这些太太奶奶们虽忙于家事,大都多年未写诗作画,但鉴赏能力却不会消失。
一一品评过去,最终黛玉以诗作数量最多,质量最高居于首,宁绎心与另一名贵女并列次之。除了他们三个,其余的姑娘们也各有亮点。
如果说上午的及笄宴是黛玉的个人秀场,那下午便是在场所有姑娘的交流展示会。比如探春之言辞爽利、书法出众就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回宴客厅时,大家兴致都不错,唯有陆菀青垂头丧气的,宁绎心一回头就看见了,小声问道:“菀青,可是累了?”
陆菀青幽怨道:“我娘说我方才上蹿下跳的,她以为生了只猴子。宁姐姐,你评评理,我娘竟说我像猴子!”后半句声音可不小,周围的全听见了,纷纷捂嘴忍笑,陆母恨铁不成钢地瞪过来。
陆菀青缩缩脖子,当做没看见,继续拉着宁绎心问道:“宁姐姐,我真的像猴子吗?”
宁绎心哭笑不得地道:“不像不像,伯母说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猴子哪有你可爱。”
陆菀青松了一口气,偷偷摸摸侧过头瞄了一眼,见陆母没再看她,便放了心。继续抓着宁绎心不停诉苦。说她娘烦了她要把她嫁出去,又是练针线又是学管家,点心也不给她多吃,怕她越来越胖……絮絮叨叨的,直到开宴才停嘴。
不远处,迎春突然小声道:“真好。”声音细如蚊呐,若不是探春靠的近,恐怕也听不到。
“二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