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 朝中无事, 风平浪静。
先是督察院的大小御史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件惊悚的事:朝堂上下如雷贯耳的当今第一宠臣、以骄奢淫逸之作风常年驻扎在御史弹劾名单排行榜前三的忠顺亲王,自西海沿子归京后, 竟然再也不曾出去听戏、包小戏子, 亦或是抬什么美貌侍妾回府。
近日里不是在忠顺王府里, 就是蹲在了皇庄上, 甚至有一次竟去了趟文渊阁寻了本什么书,让一众人跌破了眼球。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着实惊到了不少人,几个私底下关系不错的御史甚至专门为此发起了一场聚会, 讨论应对措施。不过最终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先观察一番。
说来也有趣。自从去年忠顺亲王离京办差,京城的御史们就少了一个刷政绩的对象。好容易回来了, 他们都摩拳擦掌等着呢, 结果居然不声不响地就“从良”了?许多人都不相信。
御史们这般执着于忠顺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御史有弹劾指标,要升职就要不停弹劾,还需言之有物。然而京城官员勋贵就那么些,像忠顺亲王这样地位既高、辫子一把、任凭弹劾死活不改的却仅此一家。这等于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
同前面几个朝代比起来,本朝的御史爱跟皇帝死磕的不多, 反倒是宗室勋贵成了香饽饽。谁要是将忠顺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亲王弹劾倒了,一准能扬名天下,青史留名。
至于被督察院上下惦记着的忠顺, 如今正在皇庄上跟他自己带回来的几种作物死磕呢。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学、识、渊、博”的现任文官之首林大人。
一想到自己是怎么被坑来种地的,忠顺就牙痒痒。
不过转念一想,也该他遭此一劫。忠顺心里其实是有些懊悔的。
当然, 悔的并不是走了太后的路子抢先定下小二婚期那件事。而是他不该得意忘形,当着皇兄的面,就和老林炫耀起他带回的两车番邦作物。
文官的一张嘴啊,他可算是见识到了。轻飘飘的几句“甘薯亩产几十石”、“不与五谷争地”、“不被虫蝗所害”就让皇兄提起了兴趣。
皇兄再问具体情况如何时,“正直”的林大人又是一副遗憾的样子说什么家里只有几亩,也是胡乱伺候的,算不得数,只能当个参考。若要正式推广全国,则需挑选精通农事之人,在大面积试种后再全力普及。
……
忠顺抹了一把脸,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土地,陷入了沉思。
咋办,要不要去求老林?拉不下脸啊……
翻过史料之后他才知道,这件差事看着“朴实”,其实半点不简单。以甘薯为例。甘薯早在前朝就曾试图推广过,然而效果不佳。
甘薯这类高产又不挑地的作物,虽于赈灾救荒有大用,但史书中却记载当时的农民对于这项新作物推广并不主动。及至本朝,依然只在南省才有种植,至今未能普及。
忠顺想到这里,快抓秃了头,低气压不断上升。
自从接了这个差事,他只觉得每天都烦躁得不行。在家里么坐不住,脑子里全是甘薯甘薯甘薯。到了皇庄上也是无所事事,现在又不是种植的季节。这种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感觉让忠顺时刻想挠墙。
不远处农事官一脸欲言又止。
忠顺王爷行事诡异,京城里几大赌坊都为此新开了赌桌,就赌忠顺王爷能坚持到何时。
然而这个说法传来传去,不知怎么竟变成了忠顺王爷看上了皇庄里的某个人,这才每日往这里跑。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这回和从前不同,必定是真爱了。
农事官起初听到流言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外面的人不知道,庄子里的还不知道么。忠顺王爷在这儿可都是他伺候的,要不是他曾孙子都有了,也不是王爷喜欢的那款长相,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
“老爷,今儿个下晌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您看。”
乔喻刚下衙,换完常服,管家就急匆匆过来了。
乔喻接过来,先翻看一回,只见外封是最普通的红条封,未盖邮戳,甚至只字未写,显得十分神秘。
将信拆开,乔喻只看了一眼就蹙起了眉。
信里内容不多,十分精炼。只大致交代了信主人途经平安州时,遇上了一伙官方曾提及、本该被剿灭了的匪寇,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寻常。末尾附上了这伙匪寇的活动范围以及几个重要领头的外号。
乔喻沉默了许久。这事,棘手了。
将信纸叠起,塞回信封里,乔喻问道:“可知是谁送的信?”
管家摇头道:“送信的人蒙了半边脸,将信往门房一塞就走了。当时守门的小子就在外头候着,老爷可要问一问?”
乔喻点点头,管家将人叫了进来。
今日守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家生子,名叫苏五,生得高大壮实,进来便拜,道:“给老爷请安。”
乔喻将人叫起,问道:“你可记得一些那个送信之人的样貌?”
苏五摇摇头,惭愧道:“小的着实没看清,那人捂得严实,就剩一只眼睛,不过好像挺好看的……”
乔喻又问:“身量和装扮呢?”
苏五答道:“身量似乎和我差不多高,但比我瘦些。衣服料子看着还成,不像是特别穷的。哦,对了,那人走路没声儿,身上还背了把剑,看着像是个练家子。”
乔喻点点头,思索起来。
从已知的信息看,来人捂得严实,可见送信者担心会被认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写信者本人。二来,只有随身带剑的练家子,遇上了匪盗还能脱身。
这两点对上,信里的内容有了八分可信。
但问题是,平安州的事他轻易插不得手。这和当初的西海沿子还不一样。西海沿子一案首先露了马脚的是兵部,而内阁对六部有监管之权责,他插手调查属于职责所在。
但平安州属于边境,平安州节度使这样的封疆大吏只听命于皇帝。
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直接上报当今,但证物只有一封来历不明且未验证真伪的告密信,分量不够。二是先秘密派人前往平安州打听这伙匪盗,若属实,再上报就有了充足的证据,又不算越线。
两个方法都各有优劣。乔喻思索再三,还是选择直接上报,就当是赌一把当今对他的信任。若是自己派人打听,谁知道要多久,且如果走漏了风声,反而引人生疑。
晚膳后,乔喻又去书房里翻找相关的邸报,理清平安州一带的官员调动。里面有几个熟悉的名字让乔喻提高了警惕。
第二日,乔喻将信夹在自己的折子里递上去。果然很快就得了单独召见。
不得不说,乔喻这些年的信用不错,从不无的放矢,也不曾以公谋私,因此当今对他的政见较为信任。
乔喻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当今听得认真。
平安州一带原就是西宁王府势力范围,因此平安州的官员里有不少都是西宁王府麾下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平安节度使并非当今心腹。
同乔喻一样,当今也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东南西北四王是开国功臣,起初都握有大量军权。自太上皇始,多年削弱下来,已经大不如前,渐渐被新兴的武将家族取代。
手里兵权被削,要说不满肯定有,像北静王府这样直接舍弃军权的魄力不是谁都有的。但要说西宁王敢造反,也说不通,因为没有这个实力。
当今最后也采用了乔喻想到的法子,先派探子暗中调查。
平安州离京城不近,来回需半月以上,因此短时间内得不到什么消息,乔喻便先将此事暂时放下。
……
忠顺再次主动登门时,已经快入冬了。
乔喻难得良心发现,多给了忠顺一株烤红薯和玉米。
忠顺亲王盯着递过来的红薯,脱口而出:“这株甘薯品相不错,今年产量如何?”
乔喻:“……”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忠顺:“……”
乔喻一脸严肃地叹了一声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忠顺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若无其事地道:“多谢夸奖。”
乔喻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忠顺种个地还种出了修身养性的效果。也不再戳他痛处,直接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忠顺神色舒缓了点,往椅背上一靠,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