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一个身穿帝服的男人坐在龙椅之上。他年约四十有五,面容温润,眉眼之处虽已有了折痕,可还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温润的郎君他正是大梁这一任的天子,周圣行。
周圣行端坐在龙椅上,他一双丹凤目先是看向底下的众人。
而后是越过他们朝那巍峨的高山看去连着下了几日雪,今早才停,此时整座西华山都被白雪所遮盖,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却是这样看了有一会功夫,而后才看向底下的众人开口说道“朕登基至今已有十九年,皆靠你们才得以使我大梁清河海晏、四海太平今日,朕邀你们于此,不谈国事、不论政务,只要你们敞开了心胸于此处玩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目一直是温和的,就连语调也不似一个上位者。
唯有那双丹凤目依旧透着几分帝王的矜贵,因此即便他的语调再是温和,众人也不敢真得敢敞开了心胸肆意而为。
等到前话落,底下众人自然皆叩首道一句“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周圣行眉目含笑,他伸手示意众人起身,跟着才又继续说道“今次规矩与往年一样,不拘儿郎、女儿皆可上场,每人三桶箭羽,谁射到的猎物最多便是今次的头魁朕重重有赏。”待这话说完,他看向底下人却是扫了几眼才开口问道“扶风可在”
扶风说得自然便是霍令仪
尽管柳予安和安平公主的婚事已过去有一段日子了,可这三个人的名字在燕京城中却还一直很是响亮,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日日换了折子把这三人的故事说了一遭又一遭。因此在天子说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众人还是不自觉得朝一个方向看去。
霍令仪身为大梁唯一一个郡主,虽是女流之辈,站得却也较为靠前何况前头站着的都是儿郎,她一袭烈火红衣,自然很是醒目。
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霍令仪的面容却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脊背依旧挺直着,就连迈出去的步子也很是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她今日穿得是一身鲜红的胡服,满头青丝用束带高高束起,此时冷风吹过她的发,也迷了众人的眼。
众人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过几分痴迷。
世人皆好美色,尤其是像霍令仪这样的美人,明艳之中又透着几分凛冽,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令人这般瞧着便越发有几分心痒难耐。
柳予安如今虽然仍旧任翰林院一职,可他已是定下的驸马,与天家沾了个边,自然站得也较为靠前。如今他眼看着霍令仪款款走来,袖下的手还是忍不住紧紧一握自打红枫林一别之后,他便再未见过霍令仪。
如今这般看着她由远至近
柳予安的眼中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原本他与晏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呢如今他却是连这样看着她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入了旁人的眼又要生出别的是非柳予安想到这,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伤怀,他袖下的手因为用力而使得整个身子颤抖着。
众人此时皆看着霍令仪,自然未有人察觉到柳予安的异常。
可有个人却注意到了
正是周承棠。
周承棠一直都在注视着柳予安,这段日子她与柳予安私下也曾见过几回,他仍旧如往日那样温润如玉、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很是温和体贴,倒是让她因为这一身污名才不得不嫁给他的心也好受了许多。毕竟是自己所深爱的人,他若能好生珍惜予她,即便名声再不好听,可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呢
周承棠看着他脸上的异常,放在扶手上的手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几分,打前几日才修缮过的指甲此时正紧紧压着手心的皮肉,可她却丝毫未曾感受到疼痛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柳予安,看着他面上的变化。
自打霍令仪出现后,柳予安面上的神色就没有正常过。
此时周承棠看着他紧合双目的眼皮还在打着颤,仿佛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才会如此痛苦他是为什么而痛苦因为霍令仪吗周承棠想到这,紧压着皮肉的指根是又攥紧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拧头朝底下的霍令仪看去。
霍令仪已然越走越近,寒风拂过她明艳的面容,不仅未曾带走她的半点容色,反倒是让她越发多了几分凛冽美艳的味道。
周承棠就这样看着底下的霍令仪,素来娇矜的眼中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几分阴沉,如今她已得偿所愿被赐婚给了柳予安。她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输了不管柳予安待她如何温和,可一个人的眼睛却不会骗人。
柳予安还是忘不了霍令仪,他的心中还是有这个贱人
周承棠的身子因为气愤而止不住打起颤来,她想起今日刚进猎场的时候,众人朝她看过来的眼神,即便再怎么遮掩、再怎么避讳,可那些人眼中的神色却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她甚至还听见那些命妇、贵女私下讨论着,说她抢了原本属于霍令仪的夫君。
往日那些人说起霍令仪的时候也不见她们有丝毫的避讳,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仿佛成了霍令仪的闺友一般
若不是碍着她的身份,只怕这会都要替霍令仪来打抱不平了。
周承棠想到这,便又忍不住咬了咬红唇,这一切都是因为霍令仪,这个女人从小就抢她的风头,如今还让她置身于这些流言蜚语之中她恨霍令仪
从未像如今这样恨她
霍令仪已停下了步子。
她屈膝朝位上的那人庄重得行了一个大礼,等口呼一句“万岁”之后才直起了身子,等候人的指示。
周圣行看着底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却是等了有一瞬的功夫才开口问道“扶风,你可知道当日朕为何要赐你扶风两字”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仍旧挺直着背脊跪在那木台之上此时场上并无人说话,唯有那寒风刮过外边的旗帜传出几许声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霍令仪终于开了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挺直着脊背朗声与那高位上的男子继续说道“陛下当日赐我扶风两字,就是希望我如这大鹏一样自由翱翔,不要拘束于女子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四下是诡异的安静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可在天子面前这般说道,委实是有些太过大胆了些。众人皆拧着心神朝那木台上的女子看去,心下思绪各异,怜悯者有之,担心者有之,自然也有看好戏或是嘲讽的
可就在众人猜测不一的时候
高台上的男子却骤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近来周圣行身体欠佳,已鲜少有像今日这样肆意而笑的时候了他是等笑过了这一阵才看着霍令仪朗声说道“好,好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日你就好好的跟朕的这群儿郎、大臣们比一比,也让他们看一看我大梁女儿的风采”
天子的笑声仍旧在这四面八方萦绕着。
而众人眼看着仍旧跪在高台上的女子,心下却是又各自起了几分心思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年轻的郎君,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眼中的痴迷却是比先前还有高涨几分。
自然也有不少人朝柳予安看去。
以往霍令仪与柳予安的名字一直被绑在一处,如今却偏偏生出这样的事原本以为这位扶风郡主经此一事只怕会萎靡不振,哪里想到她不仅半点未显颓败,却是要比以往还要明艳照人。
而柳予安呢
即便他掩饰得再好,还是有人看出了他那眼底深处藏着的几分异常。倒也怪不得,高台上坐着的那位安平公主除了身份比过这位扶风郡主,余外却是半点也比不过想来这位柳翰林如今心下也是不好受,若不然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不管众人心下的思绪是如何的怪异,一年一度的冬狩还是开始了。
在那阵阵鼓声之中,众人骑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等到鼓声停,由周圣行在高台之上先射出第一支箭羽众人便再不停留,各自赶马往那林中跑去。
没一会功夫,那底下倒是消了个干净,有留守的命妇或是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或是按着关系各自去说闲话而坐在高台上的周承棠眼看着远处那道红色的身影,大抵因为离得远,霍令仪的身影已然有些瞧不真切了。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又握紧了几分,而后是拧头朝周圣行看去,口中是又跟着娇娇一句“父皇,我也想去。”
周圣行正与李怀瑾在说话,闻言倒是一怔,待瞧见周承棠的面容,他才又温声说道“既如此,你就去吧林中野禽不少,你且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你母后又该着急了。”
周承棠闻言便笑着朗声应了“是”,而后便又与人打了一礼才往外走去。
等到周承棠离去
周圣行才又看着李怀瑾温声说道“外头天寒,景行不如去朕的营帐与朕手谈一局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对弈了。”
李怀瑾仍旧捧着一盏茶,一双丹凤目却是不动声色得朝周承棠那处看了一眼闻言他是落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却是起身与人请行“今日难得出来,臣倒也想去这林间看一看。”
周圣行闻言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是这一瞬的功夫,他便回过了神,笑着与人说道“景行今日竟然也有如此好兴致可惜朕如今身子欠佳,不然也能与景行同游了。”待这话说完,他便让人去准备马匹、箭羽,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既如此,朕也就不扰景行的兴致了。”
李怀瑾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又拱手一礼才转身往外走去。
林中。
霍令仪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即便比起男儿也不遑多让。
她原本是想与许望舒一道同行,只是到了这林中,四面八方都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她瞧了好一会也未曾瞧见许望舒的身影霍令仪想了想便也未再等人,只是赶马继续往那林中走去,西华山上的雪还是未消,只是众人这一涌而来,倒是也把这原先的路开辟了几分。
这会众人皆往那深处而去,霍令仪却未随了他们的步子,她想着先前瞧见柳予安,又想着他那双似是而非的眉目,心中便又起了几分厌恶。如今他与周承棠的婚事已然定下,若是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道,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是非来霍令仪想到这便另辟了一条小径自行而去。大抵是小径清幽,又无旁人的缘故,她这一路过去倒是也射猎了不少野禽。
周承棠看着不远处的霍令仪,握着弓弩的手便又握紧了几分。
她隐于树木之后,一双凤目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仪的身影围猎场上,即便有什么误伤也在所难免,何况此地清幽又无外人,即使她真得杀死了霍令仪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她想到这握着弓弩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就连那双凤目也忍不住沾了几分癫狂。
杀了霍令仪,杀了她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抢她的风头了。
柳予安也不会再记得霍令仪,从此之后,他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周承棠想到这再也遮掩不住心中的癫狂,她红着眼睛从箭筒之中取了一支没有标记的弓箭,而后是一路小心翼翼得跟着霍令仪,等到霍令仪分神盯着一支野鹿的时候周承棠便不再耽搁,径直上了箭羽朝人心口的方向射去。
霍令仪察觉到身后传来的那道劲风,她立时牵着缰绳避开了方向箭羽被她打落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拧着眉心朝身后看去
只是身后树木苍茫,霍令仪一时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误伤还是刻意。
周承棠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箭羽,握着弓弩的手是又用了几分力道。她紧咬着红唇,看了眼霍令仪身后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思绪微转。而后她也不等霍令仪回过神来,径直又上了第二支箭羽,这支箭羽却未曾朝霍令仪的心去,反倒是射在了她座下那匹马的身上。
马儿吃痛立时便疯狂跑了起来。
霍令仪先是一怔,而后是紧紧牵住了缰绳想让马儿停下来,只是此时马儿早已受了惊哪里还停得下来她一面牵着缰绳,一面是往前看去,待看到不远处的那个陡坡,心下是又一惊,雪路本就易滑,如今马儿又疯了,她即便想跳马也不行她想到这也不敢耽搁,径直取过手中的箭羽朝马的身上狠狠刺去。
陡坡越来越近
她不敢有丝毫的停留,紧接着又朝马的身上狠狠刺了几下。
马儿的气息越来越弱,可还是慢了,等到马儿倒下的那一刻,霍令仪便被甩下了陡坡陡坡尚未有人踏足,满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手中的箭羽刺进了底下的土壤。
可陡坡陡峭,雪地又滑,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往下滚落而去。
霍令仪眼看着底下仍旧是一片虚无,连个边际也望不到。她心下一惊,难不成今日真得要丧命于此处她用斗篷紧紧覆着身子,还不等她想到旁的办法,身子便被人紧紧抱住,紧接着是一双有力的胳膊把她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霍令仪一愣,而后是仰头朝人看去,待瞧见那人的面容,却又是一怔,连带着声调也带了几分震惊“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