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敏对谢蕴微微一笑道“觉得闹哄哄的,出来透口气。”
“您觉得闹哄哄的,我瞧着却觉得热闹。”谢蕴继续说,“您难得出一次府,可要好生陪我。”
谢敏的孩子幼年时就得急病死了,她对谢蕴就要好些,不然别个怎么能让她出府来。她实在是厌恶外面这些人了。
“那便回去吧。”她徐徐地说,声音有些沙哑。谢蕴就扶着谢敏上了楼梯。
祥云舍这阁楼楼梯修得狭窄,踩着声音很响。谢敏的脚步声却格外的轻,宜宁深吸了口气,侧过身看着红木高几上摆的绿萝,等着两人走过去。
脚步声渐渐近了,到了宜宁身侧,谢敏正要和她擦肩而过。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住了,然后她轻声道“这位太太,我看着有些眼熟。”
谢蕴自然看到了宜宁,想到那天罗慎远的事她就心里不舒服。但按了她的性格,又是不想与宜宁计较的。她就道“姑母,这就是工部侍郎罗大人的妻子,英国公府的小姐。”
宜宁这才转过身看着谢敏,谢敏的目光是柔和的,但是落在身上有种水的冰冷。
“我看着姑娘,就觉得有种认识多年的感觉。”谢敏轻轻地说,“面相却陌生得很,罗太太原来可见过我。”
宜宁摇头笑了笑“我不曾见过夫人。”
“蕴儿,我看你似乎认识这位罗太太,你请她同我一起看戏行吗?”谢敏侧头对谢蕴说。
“既是我姑母相请,罗太太能否赏我个薄面?”谢蕴难得开口,语气有些僵硬。她自小就喜欢谢敏,对自己这个姑母打心里尊敬有加,更甚于对她的皇后姨母。对于姑母的要求,她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夫人写信与我,不就是想请我出来一叙吗,那且坐下就是了。”宜宁屈身一笑,随后向楼上走去。在一张八仙桌坐下,抓了把香瓜子慢慢吃着。
谢敏上来了,她在宜宁身侧坐下来,低声笑道“罗太太知道是我写信请你?”
“谢蕴一看便是不知道的。”罗宜宁淡淡道,“夫人既然以谢蕴的名义写信,又刻意叫住我,那必然是夫人请我过来的了。”
谢敏究竟想干什么?
宜宁侧过头看她,谢敏表情平静,谢蕴站在她身后则有些不甘心。她不喜欢谢敏跟罗宜宁说话,就像小孩子似的,有种心爱之物又要被人抢走的感觉。
“蕴儿,你去给我和罗太太端茶来。”谢敏淡淡道,谢蕴没有动,直到被谢敏看了一眼,才咬了咬唇应是,乖乖去旁侧耳房端茶。
“罗太太,”谢敏坐下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我是看着蕴儿长大的。她娇纵了些,心性却不坏。罗太太觉得她如何?”
宜宁摸着扶手上镂雕的祥云纹,缓缓摩挲。她笑了笑“谢二姑娘才华横溢。性子鲜明,别人是羡慕不来的。”
“她这个性子才是让人头疼的。”谢敏看着罗宜宁继续说。这个罗太太其实还很稚嫩,惊人的清嫩漂亮。但是她的眼睛,谢敏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澄澈的明净,非得是历尽千帆后的淡然。
“我是她的姑母,性子淡漠,故她惯向我顽皮别扭的。”谢敏一笑,“我实则是很关心她的,要是有别人欺负她,我也定饶不了她。”
她的声音略微低了些,别人是听不到的。
宜宁听着谢敏的话,慢慢平静了下来。有点好玩,谢敏想必是听到了谢蕴被欺负,来给自己的侄女出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跟谢敏一起呆了二十多年,当然知道她疼爱谢蕴。年轻的时候冠盖满京华,后来光芒尽失,唯有谢蕴是最像她的,故也格外疼爱。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听着便也是了。不过夫人侄女的性子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不是谁欺负得了她。只要她不招惹是非,无端的,谁又会跟她过意不去。”
“若是有人之心,轻易就能伤她。”谢敏拿出了点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派头来,笑道,“我谢家的姑娘都容易被情所困。我丈夫身亡,我便被情所困十多年。她求而不得,自然也是如此。罗太太的事我也不是全然不知道,要是罗太太有威胁于她……就怪不得我了。”
谢敏在威胁她。
想来为了自己这个侄女,谢敏早就让人打听过她了。当年谢敏的厉害宜宁也是见识过的。四个媳妇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把侯夫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还常与陆嘉然商议政事,足智多谋。
这样的人,对陆嘉然一往情深。陆嘉然为了她的深情,也不曾纳过妾。
但是别人不知道,宜宁却不会不知道,当年她在侯府的时候傍晚出门纳凉。曾经撞见过一桩丑事。
宁远侯府后院有条路是去竹林的,别人嫌弃荒僻不去。宜宁却常去那里看竹林,带丫头挖些小笋做酸笋吃。那日她就撞到竹林里一具精瘦的身子压在一个女子身上,衣裳褪了一半,俊脸上满是汗水。她看不起那女子的脸,却看清楚了陆嘉然的脸,听到这对野鸳鸯发出的声音。
陆嘉然猛地抬起头,她当时立刻就逃出了竹林。
路上她想起那个女子的衣裳,那不是府中下人的打扮,那手上滑腻雪白的肌肤,纤细漂亮如天鹅的脖颈,想来也是个尤物。
陆嘉然竟然背着谢敏跟别人苟且,两人耳鬓厮磨,暧昧无比。可怜谢敏二十多年的深情。
宜宁每次听到她念经,看她擦拭陆嘉然遗物时都想说这些话,那时候憋得她很难受,今天终于是能说出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夫人何必再一往情深。夫人所念之人若是在世,又会像你对他一样对你吗?”宜宁手张开,手里剩下的香瓜子落在了盘里。“夫人难不成觉得一往情深这事很光荣?谢蕴的一往情深,那与我何干?难不成我还要为此负责吗?”
二十多年的困顿,她自认为和谢敏感同身受。但是如今,她跟谢敏的缘分,恐怕也仅仅止于这句话了。
这时候谢蕴端着茶上来了。
方盘上放着两杯茶,一杯雪芽,一杯是雨前龙井。宜宁接过来,顺手就把雪芽递给了谢敏道“雪芽清火明目,夫人最适合。”
谢敏接过茶一愣,顿时就看着宜宁。
她喜欢雪芽很少有人知道,原来是嗜茶如命,最近几年喝的少。当年在侯府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排行最末的老四媳妇常亲手泡茶,只有她的是雪芽。当时她就觉得奇怪,老四媳妇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
当年的老四媳妇并不出挑,她不曾过多关注。因为这个,反倒是看重她几分。后来才逐渐发现,老四媳妇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只是聪明得不动声色而已。
宜宁抿了口自己的茶,抬头就看到谢敏看着自己。
“罗太太刚才挑了雪芽给我,倒是歪打正着。”谢敏说,“我素日爱饮这个。”
那不过是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已,罗宜宁心里一叹“夫人喜欢最好。”
谢敏是女人,女人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宜宁只是坐在她身侧,但是谢敏看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奇怪。
既然已经知道了谢敏请她过来是干什么的,宜宁就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她起身告辞了谢敏,准备回府去。
谢敏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罗太太莫动。”她的声音很轻,“刚才我并没有骗你,我一见你就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好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本是想与你说说话的。”
宜宁道“我与夫人素不相识,想来也没什么说的。”
谢敏一笑说“罗太太,你也唤宜宁。我那四弟,如今权倾天下的陆都督曾有个原配……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被他所害,不到十九便香消玉殒。你与她走路的神态、说话的样子都非常的像。”
谢敏刚才一直注意着宜宁。越看越觉得神态非常的熟悉。她看戏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但是目光会一直盯着戏台,若是锣鼓打得响些,她还会皱眉觉得不喜欢。且手里总要拿些东西,习惯性地把玩着。
她突然就有种莫名的直觉,更何况修佛之人,向来是信了那转世之说的。若是与那人有干系,那她今日这些话就说得可笑了。
宜宁很平静地说“那的确是很可惜了。”
“的确可惜,她要是还活着,凭借陆嘉学今日的地位,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谢敏笑说,“如今有谁知道陆嘉学曾有个妻子,他自己都不准下人提起。杀害她的凶手变成了我。但没人想想,我已经是这等地位了,我杀她做什么?谁得了好处,谁才是杀她的那个。想想她才是更可怜的,被自己毫无防备的亲近之人杀死。不知道她重新投胎,会不会回来为自己报仇。”
“她要是想报仇,我定是要帮她的。”谢敏语气一寒。
谢敏对陆嘉学恨之入骨,宜宁不会不知道。
她想要报仇吗?跟这些人再纠葛不清?
宜宁并不想报仇,她今世活的很好。有这么多陪伴疼爱她的人在。何况这个人是陆嘉学。她如何抗衡陆嘉学?报仇只不过是自讨苦吃,至少现在是不能的。
谢敏与她算是同病相怜了。
宜宁没有坐下来,而是转过身背对着谢敏说“夫人,《佛说鹿母经》有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夫人再纠缠于前尘往事,伤心伤身。倒不如离了陆家,寻个田庄住下来。平静安稳地过一生罢了。别的仇怨,夫人大可不必理会。”
谢敏眼睛微亮,刚才不过是猜测,觉得此人□□极为像那人。算了年纪又是对得上了,就生了转世而来的念头。她常于佛前祈求,让宜宁活过来,至少要让她知道真相。如今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知道什么,就激动了一些“你……我从不曾说过我是谁。你怎么知道陆家?”
宜宁淡淡一笑“夫人就不要再多过纠结了,谢二姑娘唤您姑母,我知道的谢二姑娘的姑母,也只有陆大夫人了。我说这些不过是看夫人心里郁结,让夫人开解一些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与夫人自是陌路人。”
“再说谢二姑娘,既然已经准备要嫁给别人了。难不成一往情深真的是好事吗?夫人应该劝她才是。”
“你等等……!”谢敏站起来说,“刚才蕴儿那番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宜宁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谢蕴竟然在门外等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
“姑母约你来,是见不得我受委屈。”谢蕴说道,“你不要给她难堪,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就是不管罗慎远,你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这一个个就这么想被害啊,她长得像能欺负人的样子吗?
宜宁都要气笑了,懒得理她。
谢蕴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说“罗太太,我以后嫁给程琅,可是要与你比邻而居的。到时候少不了有交集,说不定还要结成世家之好呢。”
“那我只能等着谢二姑娘了。”宜宁还是笑了笑,客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