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同鑫嘴里骂骂咧咧的, 他的折扇挤没了,一只鞋也被踩掉了。他本想等人散再去找找,可又拉不下自己这张脸, 在人群外立了会,只觉面上无光, 还怕熟人认出来自己这副落魄样,就拖着一只布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
客栈是暂时回不了的, 他在榜上看到了几位与自己同住一间通铺的穷朋友, 就想象得到客栈那间逼仄的厅堂满是给他人报录的官差景象。贾同鑫心里酸水抑不住上翻,这下人家土鸡成凤凰了,自己还是赤条条的白身一个。
银袋瘪了好几天,也不知剩下的几两银能不能撑到自己赶回淮南老家。一想起老家,贾同鑫记起,自己进京的盘缠还是族人七凑八拼借来的呢,回去少不得拿着借条向自己讨要。
看来还得速速回客栈, 向那些高中的人索几封程仪才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点银子,他们不会不舍得给的。
街上刚出笼热腾腾的驴肉包子, 一只鸡蛋飞得一碗韭菜蛋花儿汤,远处八仙楼烹炸煎炒的肉香气, 都源源不断的闯进贾同鑫的眼里、鼻中。他昨晚还是只饮酒不用饭, 又饿了一个早晨, 肚子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可是他囊中羞涩,只能摸出几大枚铜板,买了几个钱的处片和黑枣,边嚼边浪荡着走。
客栈门口人声鼎沸,一棵老柳树下就栓了好几匹官马,还有几匹散着缰绳,随它们站着。
能忙成这样连马都不拴,贾同鑫啐了一口,掀起下摆跨进客栈。
进去后他傻了眼,所有的中第朋友身边都围了人,不少还是讨赏钱的报录人,他可没脸在这么多人面前索要程仪。
这时门口噼里啪啦一顿响,唬得他吓了一跳,原来小客栈主人见那么多学子都在他店里中了,心里也十分高兴,忙命小二去买了一挂鞭,在门口点了。
小二是个莽汉子,买回鞭就撅着屁股去点,火星直蹿,红皮乱飞。马受了惊,扬着蹄子,拴着的还好说,没拴的早跑的没了影。
“老爷!马,马跑了!跑丢了。”
“瞎说什么!”官差们的赏钱还没捂热乎,就看着门口吓跑了官马。马是官家的,身上烙着官印,放跑了可是要丢饭碗的。
也有骑自家马过来的,但一匹马价值不菲,在报录差上做的人,一年到头除科考那几天其余日子都是苦巴巴的,马是绝对丢不起的。
他们揣上银子就向外追马,连声招呼都来不及跟进士老爷打。
贾同鑫趁机溜到林子贤桌边,在应考时就是他介绍众人与世女认识的,贾同鑫也瞧这位林小哥白净好说话,第一个主意就打到他身上。
果然,毫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到二两成色上乘的银子。
他兴冲冲的又凑到别的桌前,还没开口呢,方琉就高声叫道:“店家,给贾公子来一只鸡。”
贾同鑫又惊又喜,连跟他不对头的方琉都出手阔绰,看来归家的盘缠是有望了。
方琉拉长调子道:“一只状元鸡——”
“给贾公子发发兆,承蒙公子好意,这次恩科亏公子没跟我们争,下一榜公子必中状元!”
“多谢贾公子手下留情!”有人应和道。
“哈哈哈哈。”不仅坐着的满堂学子在笑,在堂边站着蹲着看热闹的闲汉也哄笑。
贾同鑫初时不明白,后来想通了,脸越来越青,手脚都觉无处安放了。
“不过是几两程仪!”贾同鑫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小器,道:“我们是同科考过的,是同窗。”
“谁跟你是同窗,本小姐同窗是林公子,徐小姐,是堂堂今科进士,你也敢称同窗。”
实在是贾同鑫往日自命清高,常嘲笑同是囊中羞涩的学子。现如今落榜了,没几人愿意正眼待他。见他如此恬不知耻,有人抛出了一枚铜板,笑他:“快把林公子的银子还回去,你也只配这点钱。”
“实在有辱斯文!”贾同鑫气得用手指着那个人,然后一拍下摆,转身欲走。
有眼尖的见他一只脚黑,一只脚白,立时起哄道:“瞧,贾公子只穿了一只鞋!”
贾同鑫自己都忘了这茬。
众人的哄笑被甩在身后,贾同鑫嘴里念咒似的念着有辱斯文,脚下如风。石子硌着脚了,他歪了下也不停。
实在有辱斯文!
贾同鑫被硌得眉头都扭曲到一起了,忙去成衣铺买了一双合脚的新鞋。
然后去哪呢
贾同鑫提着旧鞋,决计原路回去看看能不能寻到另一只遗失的鞋,一双旧鞋也能淘换几分银子呢。
赶回发榜处,地上纸屑、果皮、落叶都有,贾同鑫扫视一圈,就看到墙边有几名顽童在玩土。一小童舀起土,土簌簌落在破瓦上,然后再舀土,再落瓦上……直到把瓦片覆盖。她跌撞站起,垫脚去舀大瓦缸里的水。
贾同鑫定睛看去,那小童手里舀土和水用的,正是他的鞋。
他一个读书人的鞋,正在被这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毛孩作贱。
实在是有辱斯文!
“嗐!”贾同鑫一跺脚,喝道:“把鞋拿来!”
“呀呀,有人抢鞋了。”孩子们一股脑的爬起来,可不是给他送鞋的,他们嬉笑着四散入胡同,瞬间没人了。
他的鞋被甩着水,跟着不见了。
贾同鑫在胡同里绕圈,凭着笑声去追。京城那么大,胡同那么挤那么长,他跑着跑着就气喘吁吁了,慢慢停了下来。
为了只鞋累坏自己,实在不应该。
原本提在手中的鞋也被跑丢了,他就更没了追下去的理由。
在一家人门口的石墩上坐下,贾同鑫抚着起伏的胸膛,胸口烧得慌,又觉腹中饥肠辘辘。
上回世女请的八仙楼里的肉圆子不错,可惜一盘九只就要三两银子。自己偷腥去的招芳楼的清炖鲫鱼十分鲜美,可惜去一回就要近二十两。银子,银子,到处需要用银子,从哪能捞些就好了。
家是回不成了,不然还是回去找林小哥,给他做个长随也好过在京给人打零工。
贾同鑫乱想着,一道声音在他上方响起:“贾兄弟,你怎么在这坐着”
“隋大哥”贾同鑫高兴的猛站起来。
这隋大哥,隋轻衣是苏小姐的人,有时世女都不在,这隋轻衣还是无时无刻不守在苏小姐身边,做事躬身亲为,比世女仔细用心。学子们都传苏小姐和隋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来者正是隋轻衣,他问:“今日发榜,贾兄弟去看榜了吗”
贾同鑫垂头丧气:“别提了,小弟名落中山外,金銮殿上的事,只能等下科了。”
隋轻衣抿了下嘴,愤愤道:“这算什么世道!贾兄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八仙楼,隋轻衣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花雕。
头一道上来的就是肉圆子,接着是炖鲢鱼头、荷叶鸡、炙烤羊腿。
菜上齐了,隋轻衣不要人烫酒,两人就着凉酒谈起来。
“贾弟的文采谁人不知,此番落榜也不要灰心大意。”
贾同鑫被酒辣到舌头,边暗暗吐舌边道:“落榜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可惜我那一双老父亲,每日小饭小菜供我读书,还等着我做官去孝敬呢。”
“令尊不易,可又有什么法子。这世道,从来不是咱们无权无势人的世道。”
“隋兄这可就不对了,你家境优渥,又愁什么呢”
隋轻衣道:“实不相瞒,兄弟也考了几年,只中了一个秀才。父亲在城东卖马,这些年受了多少做官的讹钱。我与苏小姐资助寒士,为的就是有一年能为我们出口恶气。”
他放在自己身上的银子,算是打了水漂。
贾同鑫稳住他:“你们与世女交好,怎么不去求她”
“贾弟有所不知,这淮阴侯世女爱慕苏小姐,若是一旦去求了她,将苏小姐置于何地对世女从还是不从,都怪这世道不公。”
隋轻衣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贾同鑫问:“隋兄反复提及这世道,敢问隋兄,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像那老鸦一般黑的世道!”隋轻衣双手一摊,道:“譬如这今科状元邢楚,是个风月老手,淫诗秽词写了不少,正经文章是做不出来的!”
贾同鑫惊讶的瞪大眼:“那她做了状元!”
“她父亲是平川侯,是户部尚书。恩科总裁田大人是刚从浙湖行省学政升上来的,不敢得罪权贵,试题早就泄出去了。”
“朝廷选官,是大事,哪能外泄。”
“他就外泄了,你能奈他何!”
摇摇壶,壶中酒所剩无几。
“中第者寒士少、权贵多。南人少,北人多。这叫公平没个王法!”
贾同鑫已半醉:“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告御状去!”
菜不多了,烈酒喝了两壶,隋轻衣又叫了一壶。
等这壶也见底时,连趴在桌上的贾同鑫也嚷嚷着要去告御状。
他被人扶了起来,嘴里被灌进几口老陈醋,酒气消了些。
贾同鑫挣不开眼皮,嘟囔着:“别碰我,做什么去呀。”
“贾弟,不是去告御状吗”
“说的也是……把他们都拉下来,我就是状元了……呵呵呵,莺莺,别走。”
隋轻衣擦了把贾同鑫嘴边流下的哈喇子,顺手给他抹到衣服上,轻轻一笑。
把沉得跟头猪似的贾同鑫塞进楼外停的马车里,马夫一刻不停的驾车跑到空无一人的大理寺衙门。衙门前被提前清场了,有两名衙役守在大理寺登闻鼓前。
隋轻衣单手把贾同鑫圈出来,然后接过绑着红绸的鼓棒,将它塞到贾同鑫手里。将棒子和他的手一起按着,在鼓面上狠敲几下。
“咚咚咚。”
门半掩着,没人出来。
兵丁把贾同鑫抬手抬脚的抬进去,抬着还喊:“常大人,有人敲鼓啦!”
隋轻衣跳上马车,一溜烟跑远了。
大乾使节天不明就启程了,送他们的是汗弟阿木其。
阿塔其在宴席结束时就带人去了巴彦,那儿的雪灾并不重,还储有大批粮草。阿塔其抵达后,就直接从巴彦发兵南下,与大乾齐王里应外合,共谋大计。
乌云其木格醒来时,使节队伍已走过了大青山,再也见不到汗宫竖起的大旗了。
她下身酸痛,浑身乏力,手都抬不起来。
水红的披风下是的美丽躯体,乌云其木格惊怒,她如何不惊,酸软的身子,沙哑的嗓子,无一不宣告着自己贞操不再的事实。
“阿布,”她噙着泪。
那晚的记忆乌云其木格不愿再回想,她也记不清到底是谁,吃了狼心豹子胆,敢在汗宫侵犯她。只记着有两名大乾人,客客气气的去请自己,说是周正使有事找。
想来,是那两名大乾人做出的丧心病狂的事。
可恶!狡猾恶心的大乾人!在跳舞时,她就知道那些人不怀好意,还利用自己的信任,堂而皇之的对自己下手。
现在到哪了马车开始颠簸,地形不再平坦,她难道已经错别了美丽辽阔的草原。
乌云其木格痛苦闭目,长长的睫毛下流出几滴泪水。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开始思索如何逃出去了。
自己是被下.药软禁了,但必须闹出声响来,把人吸引到这,能见到周正使最好,让她瞧瞧大乾官吏的丑恶嘴脸!
但是身子软塌塌的,就连转头都不能,又何谈造出些动静呢。
“你醒了。”
“怎么,是你。”</p>
周廉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秀美,她走到车厢中央,盘腿坐在乌云其木格身侧,笑道:“怎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