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瑆便鬼道地一眨巴眼睛,“昨儿那‘万花阵’里的官女子,皆是令额娘、庆额娘、婉额娘等几位宫里的。哥哥可怎么认定了,那就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去?”
永璇有些窘迫,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更要紧的是他心下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许多了。
他深吸口气,左右瞧了瞧,低声道,“……昨晚,我曾瞧见麒麟保曾扯住她说话儿来着。瞧那神情,应当是令额娘宫里的不假;若是换成旁的宫里的,想来麒麟保也不能那么亲近。”
永瑆故意吃惊地张大了嘴,“八哥说的是麒麟保在找上咱们哥俩儿之前?哎哟我的八哥,敢情你在崴了脚之前,就已经留意到那位姑娘了?”
永璇登时脸色大红,忍不住伸手暗暗拍了永瑆一记,“你个小破孩儿,你懂什么!”
永瑆心里早已是乐开了花儿,可是脸上还使劲儿绷着,“弟弟我是不懂,不过弟弟好歹也都九岁了,不至于是小破孩儿了吧?八哥今儿若不与弟弟说明白了,那弟弟要怎么帮八哥认人去?”
永璇又是害羞,又是懊恼地盯住永瑆。
兄弟两个虽然是一母所出,可是从小的境遇就有所不同。永璇自己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刚下生脚就落下了毛病,故此从小就是被淑嘉皇贵妃给藏在宫里,尽量儿不见人的;可是永瑆呢,是淑嘉皇贵妃在失去了九阿哥之后,失而复得的孩子,这便从一下生儿便格外受母亲的宠爱。
虽说永瑆还不满三生日,淑嘉皇贵妃就薨逝了,可是永瑆先跟着婉兮,后跟着舒妃,都是得了这二位不亚于生母一般的疼爱去。故此永瑆从小儿的性子就要比永璇活泼许多。
更何况永瑆从小就是跟拉旺、福康安几个孩子一起玩儿大的,永瑆的性子也受了福康安不少的影响,虽说表面顾着皇子的体面,比福康安看着庄重些,可是内里淘气起来,那个鬼道劲儿也跟福康安有的一拼。
“你到底帮不帮?你若不帮的话,那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永璇可不想被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给拿伏住了去。
永瑆一见永璇急了,忙赔笑,“帮帮帮,帮啊。哎哟我的哥哥哎,我哪儿说了不帮你吗?我就是想具体打听清楚了,好能帮八哥你认准了人儿啊。要是我没打听清楚,再给认错了,回头不是反倒给八哥你添麻烦去了么?”
永璇自己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性子,因为这脚的毛病,极少出阿哥所走动,便是想打听个人,也不容易。他明白这会子唯有弟弟才能帮的上他。
永璇这便使劲儿压下心中的羞涩和窘迫,竭力叫面上看起来平静些,“……是,我是在麒麟保找着咱们之前,就看见她了。她啊,虽说奉皇阿玛的旨意,不能给咱们通融,可是她每当走过咱们身边儿,都小心地冲咱们使眼色。你年纪小,兴许没留意,我却留意到她其实是在帮咱们指方向呢。”
永璇回想着昨晚的情形,眼里便又宛如漾起那莲灯盈盈的光雾,光雾里那娉婷的女子,同样清灵若莲。
“许是你们都小,她也是怕你们都领会不到她的心意;她又不敢明白着抗旨不尊,便只敢用眼神递话儿。故此她便选着了我,向我传递心意,叫我最终顺利带你们走出了迷宫去。”
永瑆使劲儿想了想,便也笑了,“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先前麒麟保还嘀咕,说有位姑娘不肯帮他,他还生了一肚子气……说不定便是哥哥要问的人。她啊是不敢帮麒麟保,怕那小子兜不住事儿,反倒叫皇阿玛给瞧出来,却又不忍心不帮咱们,这才来向哥哥传达心意。”
永璇脸便又红了,使劲儿点头。
永瑆小心打量着哥哥的神色,不由得一拍手,“如此说来……哥哥那会子恰好在与那姑娘擦肩而过的当儿崴了脚,怕不是哥哥有意为之的?”
永璇瞪着弟弟,实在是有些瞠目结舌了。
如此隐秘心事,竟然也被这个才还不到九周岁的弟弟给窥破了!
他登时有些结舌,“其、其实,就是因为之前看见了她递眼色,故此到、到了她身边儿的时候儿,我才心下一紧张,唯恐叫皇阿玛给瞧出来,这才崴了脚。况、况且我的脚,原、原本就不好……”
永瑆心下轻叹一声儿,按住了永璇的手。
“好了,八哥,小弟不再玩笑了。八哥听小弟一句心里话,八哥有个惦记的人,弟弟心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同母所生的兄弟,母亲早故,自当齐心合力、相依为命。
永瑆便笑了,拢住了哥哥的手臂,“八哥听弟弟说:那位姑娘当真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官女子……”
永璇不由得有些失望,“当真不是?”
永瑆便笑,“八哥别急,听我说完:那位姑娘虽说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女子,不过却也还是永寿宫的女子——她啊,是瑞娘娘位下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永璇登时眼中泛起欢喜来,“瑞贵人也是永寿宫贵人,故此那女孩儿便跟是令额娘位下的,倒也没什么分别。总归……”
永璇说到这儿,猛地刹住车去,望住弟弟,已是再度脸红起来。
永瑆便笑,“哥哥说的是,只要她是永寿宫的官女子,那弟弟总方便常来常往。便是哥哥想传句话儿,或者是传递个物件儿,弟弟必定是帮的上忙的!”
永璇便又窘了,“谁说我要……传话儿了?”
永瑆便垂首嘿嘿地笑,“是弟弟自己要给她传话儿,还不行?”
永璇红着脸背过身儿去,不叫永瑆瞧见他面上神情,“……你还没说,她叫什么呀?”
永瑆忍着笑,只是眉毛忍不住耸动着道,“八哥是问她在宫里的名儿,还是本来的名儿啊?”
永瑆这个年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原本都想正经起来了,可是瞧见哥哥那十几年来都难得一见的羞涩劲儿,这便又忍不住要说笑起来了。
永璇果然急了,“你个小十一,你还逗我!看以后,你有事儿的时候儿~~”
永瑆便笑,连忙告饶,“哥哥别恼了,弟弟知错了——八哥听仔细喽,那位姑娘啊在宫里的名儿,统一在指进永寿宫的时候儿,叫令额娘给改啦。“
“她啊,本是内务府下汉姓人,本家儿姓王,小名儿‘玉英’;我听瑞娘娘说过,便凭着她这名儿啊,就是跟永寿宫有缘的,故此就挑了进来。”
“玉英?”永璇不由得微微一呆,“云容皓白,破晓玉英纷似织……”他已忍不住吟诵起苏东坡之词。
永璇虽腿脚不好,深居简出,却也因此而造就了他的诗、书、画之才,他诗做得好,字写得好,还画得一手好山水。在众皇子之中,颇有一副“名士”的风采去。这一听玉英的名儿,顿觉那人儿更如玉之精魄,人便是痴了。
“原本这样好的名儿,缘何又被改了?是谁改的?”他有些急,一把扯住弟弟的衣袖。
永瑆连忙道,“哥哥知道瑞娘娘在宫里的名儿是‘玉蕤’,若瑞娘娘位下的使女也叫‘玉’什么的,那倒像是跟瑞娘娘一个辈分去了,这便乱了尊卑。”
“况且永寿宫里也曾有与此相似的名儿,如‘玉萤’姑姑啊,这便冷不丁一听,都能听混了。故此啊,令额娘便做主,将瑞娘娘位下的使女,统一给改了名儿去,用了似玉而非玉的‘翠’字为名。”
“改成‘翠’什么了?”永璇都等不及永瑆解释完,这便紧着催问。
永瑆轻叹一声,便也笑了,“改成了——翠鬟。八哥,这个改过的名儿,你可喜欢?”
永璇心念跟着一转,那目光便更是痴了,“翠鬟?——‘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十一弟你瞧,欧阳修的词,岂不真真儿地如同在写她一般?真好,我喜欢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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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六,婉兮已是到了正式报遇喜的月份,从这一日起,宫殿监遇喜处开始为婉兮临盆而预备各项,“天地一家春”也正式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连奶口嬷嬷和妈妈里等妇差,也都挑选好了。
婉兮自此便更是闭门谢客,什么都不管了。
婉兮母亲杨氏再度入宫陪伴,母女相依偎着,自是最舒心的时光。
因怀着孩子的缘故,婉兮略微有些掉头发,她便有些担心。这样的心里话,也唯有与娘亲诉说。
这日婉兮与母亲一起坐在南窗边的炕上,婉兮撒娇地躺在母亲腿上,由母亲给小心地梳理着头发。婉兮噘嘴道,“额娘……都说女人的身子啊,都是以‘七’来计算的。女儿眼看着就要到三十五岁了,这便开始掉头发……那是不是说女儿该老啦?”
杨氏一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婉兮一记,“在额娘面前儿说你自个儿老了,哈?”
婉兮便忙笑,翻身抱住母亲,“额娘才不老。额娘啊,就跟女儿当年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一个样儿。”
杨氏便也含笑哼了一声儿,“倒也有理。因为你进宫那会子啊,额娘已经老了,脸上已经出过了皱纹,两鬓间也见了白发了。女人啊一旦开始老了之后,你反倒不用怕老了。”
婉兮便是嫣然一笑,“也是。就像皇上,今年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可是女儿却时常都忘了他的年岁去。年岁是年岁,人是人,有时候儿啊还当真是两回事儿。”
说说笑笑着,杨氏也不由得抬眸望望这“天地一家春”的后殿,不由得叹口气,“说起来,为娘是怎么都不敢想,你这个孩儿竟然是将要在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里出世啊!”
园子与宫里相对应,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便相当于宫里的坤宁宫去了,按说婉兮便是贵妃,也不应该住在这儿的,更何况是可以在这儿诞下自己的孩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用指头尖儿缓缓绕着自己的头发梢儿,“……娘说的是。”
皇上对这个孩子的心意,包括对小鹿儿的心意,婉兮为免父母二老担心,这便从未曾明言过,这便也只顺着母亲来说罢了。
杨氏不由得小心看着婉兮,“皇后主子她……没因此而为难你吧?”
玉蕤走进来,亲自给杨氏奉茶,听见了杨氏的问,便笑,“福晋放心就是。这会子啊皇后主子每日里忙着五次陪和贵人礼拜还忙不过来呢,便是想为难咱们,她也腾不出手儿来了!”
杨氏也是忍不住纳闷儿,“这宗事儿我都是想不明白了。堂堂正宫皇后要陪着宫里的贵人一起跪拜……这当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儿。更奇的是,这竟然是皇太后老主子的懿旨……”
婉兮轻轻一笑,握住母亲的手,“那便自然是和贵人得宠的缘故呗~”
杨氏还是叹了口气,“回部刚平,和贵人得宠自是应该的。我啊只是纳闷儿皇太后她老人家。按说皇太后是最在乎后宫家世出身的,在她老人家心里,出身满蒙世家的格格们才最尊贵才是。”
“和贵人呢,虽然是和卓家的女儿,可也终究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皇太后便是按着今年的年头,对和贵人有所礼遇是应当的;可是却要委屈皇后主子来陪着和贵人一起礼拜,这便有些说不过去呢。”
杨氏望着女儿,“……回部不是已经平了么,又何至于如此呢?”
婉兮轻轻垂眸,淡淡笑了笑,“额娘心善,便以为这回部已然平定,再无波澜了。实则回部虽平,平的也只是大小和卓兄弟两个。而朝廷要彻底解决回部之事,便需要在回疆各城派驻朝廷官员,打破从前回疆各城只以伯克家族世袭的格局才行。”
“只是朝廷这样一来,势必动了回疆诸多贵族的利益去。便不是和卓家族再闹,也总有当地的大伯克家族们不满朝廷,故此回疆那边并未完全稳定,直到此时,还是不是传出些动静来。”
“不满朝廷的那些伯克家族,不放过任何机会,在当地百姓之间制造谎言,挑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
杨氏也惊住,“还有这样的事?”
婉兮点头,“七月十六那天,三阿哥永璋薨逝,皇上都没去亲自奠酒,就是因为回疆又传来动静。因皇上爱玉,天下皆知;而和阗又产这世上最著名之美玉,故此叶尔羌伯克等采玉呈献,拣选送京。”
“采玉艰辛,当地百姓要在山下、河滩风餐露宿多日,方可能有所收获;可是若无收获,当地伯克便要施刑。其实此事并非皇上下旨进贡,只是当地伯克自行进献,却反倒因此叫当地百姓误以为朝廷需索,这便激起民变来。”
“皇上为此下旨,‘朕命大臣等驻劄回城,原以镇抚新n疆。绥徕初附。至拣选玉石,何关紧要?!……不可传知回众令其采办。”
杨氏听得也是微微皱眉,“我懂了。终究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语言风俗皆迥异,虽然用兵初平,可是人心彻底归附却难。若因为朝廷谕旨的半点理解差异,一个小火星儿便能在当地烧起燎原大火来。”